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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1页）

后来，回溯起，这一日，大王他们也是在常州游玩，而且也去了天宁寺，却与毛豆不在一个时间。除此，他们还去了江梅阁，文笔塔，一个什么古人的墓，还有大运河。大王有一个心愿，就是沿大运河旅行。大王对隋炀帝有着特殊的敬仰，他说：隋炀帝留下的是骂名，可是他的大运河，“辞海”上怎么说的？“我国古代伟大水利工程”，他集“遗臭万年”与“流芳百世”于一身。大王平生最看不上眼的是艺术家，画一幅画，作个什么雕像，或者写个曲子，写篇小说，还要呕心沥血，把生命泡在里面。你们看，大运河！想想看，当年万舸争流的景象！这就是帝王的手笔和胸怀。那些所谓“艺术品”算什么？雕虫小技。帝王的手，只须玩泥巴，就在地球上划下了沟壑。还有长城，不也是玩泥巴玩成的，一垒垒起一万里。大王说到激情处，由不得感叹道：中国好啊！好就好在泱泱大国，水是汤汤，风是荡荡，国和民讲的是普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说：我这个人，就崇尚一个“大”字，这个“大”不止是指面积，体积，而是气象。要轮“大”，美国也很大，可是总统是选出来的，一点王气也没有了。四面八方谈判，讨论，分选票，再数选票，国不国，君不君。天下就是要打出来，打出来的才是天下。中国人有一句古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天经地义。什么人能成胜者？强者。天下山河，民生民心，理当归强者才是上策，难道还要归弱者不成？什么又是强？大王以为有两条：一为勇，一位谋。对“勇”的解释大王与通常以为的有所不同，他的“勇”不指胆大刚烈，在他的看法里，那不过是鲁莽粗暴，他说的“勇”是思想的狂妄。他也崇拜毛泽东，有霸气，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大王的眼睛再次灼亮起来，颂读使他激奋——你们想想，毛泽东的红色江山是从哪里打起的？延安，山沟沟里，巴掌大一块地方，羊不拉屎草不长，可是有胸怀啊！最后直指全中国，这就是气象。我们顺运河上行，最后是要到北京的，首先第一，就要去毛泽东纪念堂。将来，长征的路线也要走一走，到延安，再到西安——西安是十三朝国都，定有王者之气，武则天——大王笑一笑——是个人才，可终究是个女人，听没听过？有句话：孙悟空七十二跟斗，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这“掌心”就是气数，女人的气数是有限定的。大王说：我们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然后就转向“谋”这个话题。关于“谋”，大王以为有四个字全可概括，就是“合纵连横”。他说人们向以为“谋”就是暗地里做手脚，那是指的“阴谋”，小人之道，蝇营狗苟，真正的大“谋”则是光天化日之下。历代多少帝王将相，就差在这一口气上，因为有妒心。一有妒心，胸襟就小了，于谋于略都要减分，就像曹操，其实失策也失在妒心上。什么是大谋？或者叫作“阳谋”，大王沉吟一时，举个例子，下棋。车马炮全部面朝天，你知我知，你一步，我一步，终于走到终局，“将”左，“炮”架着，“将”上，抵“马”脚，“将”下，有“车”，“将”右，飞“将”，眼睁睁束手待毙。大王吸支烟，接着往下：说实在，“勇”和“谋”天生是有矛盾的，“谋”，是相才，相，本质上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所以，不称霸，比如诸葛亮，这就与“勇”的理想有背。但是，“谋”里却还有一路，就是识人，刘备，原本无才，可是他识人！三顾茅庐，不就为求一相？相将相，也可算上一霸，于是，也坐了一时的江山。识人，是很重要的，当然，还要有际遇。什么样的人，遇到几等的才，全是有定。必要是天上有星宿前缘的，才可有大际遇，大造就。看过《红楼梦》没有？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柜子里的册子，这册子，就是仙籍，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总有几个入仙籍的，只不过世人不识，连自己都不觉的！当这几个抢着问，自己是几等的人才，被大王慧眼识中？大王笑了一下，没回答，面有怅惘之色。

后来，临长江之畔，大王忽然说起“泥沙俱下”这个词。他说，大江大河直泻，必将是泥沙俱下，当照单全收，方是大气象。他其实是在回答先前的问题，并且是将那几个比作了“泥沙”，可他们都是天真淳朴的人，怎能听出这弦外之音？也正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大王才将他们收罗麾下的吧！不过，有一回，毛豆独自一个人又问过大王同样的问题：为什么选中他？那是在又一次，也是毛豆所经历的第一次劫车之后，车主被他们甩在公路上，而没有像毛豆，被他们带了走。关于这次劫车，以后还会专门讲到。其时，毛豆就向大王提出问题。大王回答道：“因为诺亚在耶和华眼前蒙恩”。毛豆依稀记得这是大王讲诺亚方舟故事里的一句话，用在这里，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王看看他茫然的样子，不禁笑了，补充说：我喜欢你的性格。毛豆说：我有什么性格？他以为“性格”都是属于那些特殊的人。大王更笑了：我看你硬和我们挣的样子，就喜欢上你了，我说，留下这孩子结交几日，再叫他走吧！这样，大王就与他讲了又一则故事。春秋战国时期，吴国大夫伍子胥，受小人诬陷，被吴王追杀。一路逃亡，风吹草动皆心惊，渡他过河的老艄公认出他来，他迫艄公自杀；供他餐食的村姑认出他来，他也迫村姑投水自尽。可是，他最终却留得一人，相伴于左右——大王说到此处打住了，毛豆听得将信将疑。他也把这个问题提给二王三王，他们的回答很简单：一辆小车不正好坐四个人？他们指的是劫车的人数以坐下一辆小车为适宜，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联合拼车的人。这理由比较自然，但是毛豆宁可相信大王的说法，大王的说法是引他为知己的意思。

毛豆崇拜大王，和大王在一起，他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其实，大王带着他们，过的正是危险的生活。可是，好比那句古话“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过这样的生活以后，再要过平常的日子，就难了。照一般的说法，这是一种刺激的生活，倘若没有大王，仅仅是二王和三王，这生活也许就只是刺激的，这两个家伙可真是叫人兴奋的家伙！毛豆喜欢他们。后来回想，他们逮住毛豆的每一个举动，都充满了风趣，他们俩的魅力就在于这风趣。这风趣不止是来自于性格，更是来自于世界观。和他们只须相处一小会儿，你就会发现，凡是现实里的严肃问题，他们都抱有着轻松戏谑的态度，相反，凡是游戏玩耍，他们却是郑重其事，来不得半点含糊。所以会有这样的颠倒的看法，是因为他们自小生活在社会的背部，什么都是反着来的。比如，偷窃，肯定是公认的犯罪，可这却是他们的衣食来源呀！比如，“七不”原则里规定不许打人骂人，可挨打与挨骂又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比如，自然法则是一男一女结合才能生下孩子，而他们打生下地就没有爹妈。总之，他们是生活在正常秩序的反面，而这反面其实又是正面投下的，就好像光在照明的同时又投下了暗，水在澄清的同时又沉下了渣滓。在暗和沉渣里面，也有着一种秩序呢，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秩序！所以，你就不能以为他们的生活是不合理，没有道德的，他们必是发掘出了他们的合理性，建立起他们的道德体系，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人生。这就要感谢大王了，遇到大王真是他们的幸运，大王赋予这存在于理念，还是那句话，倘若不是大王，这生活至多只是刺激而已。有了大王，生活变得庄严了。这就是大王给予安全感的原因吧！大王和二王三王就是那样相得益彰。单是大王，气氛多少过于沉重；单有二王三王，又流于轻佻。单是大王，就光有理论，没有实践，这生活会变得空洞；单是二王和三王，则光有实践，没有理论，就丧失了意义。所以，他们是不可或缺的。那么，毛豆是什么呢？毛豆是小学生。从大王，二王，到三王，都担负起毛豆成长的责任，这促使大王继续完善理论，二王三王则更加自觉地实践。于是，这个小社会里，又有了前辈和后辈，有了传继的关系。

毛豆随了大王，二王，三王，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应当说，这新生活虽然有着许多新课题，可是，在某一方面，甚至可说是相当本质的方面，是切合着他的天性，那就是两个字：自由。和二王三王生长在社会负面的情形不同，毛豆的自由天性追其根源，大约来自于悠久的农耕生产方式。农耕生产的自由性，其实更是一种驯服，对自然绝对的驯服。这不是被打败了的臣服——力量实在太悬殊，根本谈不上较量，人就是自然的子民，受其养育，受其恩泽，人知道自然是于自己友善的，便甘愿受天时地利的指使，打心底里情愿。那些生活劳作的口诀，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如“春种秋收”，其实都是人和自然同心同德的表现，是人和自然通上了性情。所以，所谓“自由”，其实也就是“自然”，顺其自然的意思。但事实上，毛豆的自然天性，也有一些些不自然了。他是在荒废的田园里长大，自然繁荣生息的景象早已经消失，他们是驯服来着，可驯服谁呢？而他们已经生就成无忧无虑的人，此时亦还无忧无虑着，难免就有些没心没肺的意思了，于是，自由也变质了，自由顺了惯性演化成一种散漫的习气。然而，我们依然能从毛豆的散漫中，找到那自由品性的遗痕，就是天真的快乐。这年轻人总是无来由地欣悦着，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理由啊？连生计都是茫然的。可他就是快乐。这从无条件的信赖中遗传下来的快乐，信赖这世界上一切枯荣死生都有好意，不会欺人，只管放下你的心吧！哪怕是地里不再长庄稼，而是长出垃圾，或是水泥；叮叮当当的豆荚子变成漫飞的塑料片；日出日落，春华秋实的灿烂时间，被钟表分割为机械的钟点——这有什么呢？他心里不还有着一条莺飞草长的时间河，敲着他的生物钟？毛豆的快乐都是依着它来的，所以，说它没来由也不对。就这样，这年轻人温和友善地面对人生。要是，要是没有过和大王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也许就将永远认识不到他人生的枯竭，他其实一点不快乐。后来，大王还讲过一个小姑娘才爱听的故事，可是这故事有一点合乎他们邂逅的情形呢——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个劫车事件更名为“邂逅”？这故事名叫“豌豆公主”，说的是某国国王的卫队在街上巡视的时候，捡来一个流浪女，自称是另一国的公主，王子对她一见钟情，爱上了她。可是，谁能保证她没有说谎，确实是公主呢？王室的婚姻不是开玩笑的。大臣们连夜开会，想出一个测验方法，就是在公主的卧床上放一颗豌豆，然后摞上一个床垫，再摞上一个，一直摞了十几个。第二天早上，公主睁开眼睛就抱怨道，做了一夜恶梦，就像是睡在乱石头堆上。大臣们这才放下心来，这样娇嫩的身体，必是出自高贵的血统。于是，王子和豌豆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也可从某一面印证毛豆和大王他们几个的关系，他们虽然萍水相逢，可却是出自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