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有车了。车轮子跑在公路上,公路连成网,世界便向他们开放了。这就是开放的时代啊!公路上的车流,就是时代的洪流,他们汇入其间,搭上了时代的脉搏。他们很爱公路上的气氛呢!有时候,公路与铁路并行,于是,火车鸣着笛在路轨上跑,他们开足马力,在路轨下跑。假如是客车,就看得见那车厢窗户的小方格子里面,人的动静,他们忍不住摇下车窗,热烈地向他们呼喊,可惜那边是双层窗,听不见,也注意不到公路上的同行者。货车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油罐,依次排列,不像客车那样有声色,可是一种积压的能量,从铅灰的金属外壳下面沉默地透露出来。有一回,恰巧是运送汽车呢!那汽车一辆一辆,首尾相接地站在卸去四壁的车厢板上,看起来,十分的矫健。他们这些爱车人自然就控制不住感情了。由于感情强烈,他们反忘记了呼喊,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列车阵。车身上起着反光,由于漆色均匀,也由于光已到了夕照,所以,反射就很柔和,简直像是天鹅绒的光。虽然咬紧了速度,可公路与铁路终于分道扬镳,它们如同处子一般的娇好身影,从他们视野里消失了。
无论他们多么爱车,也明白车是要给他们带来麻烦的,所以,越快出手越安全,大王又开始寻找战友——不知道是同一个战友,还是不同的战友。关于战友,大王总是保持着神秘的态度。在寻找战友而又没有寻找到的时候,这车就暂时地属于了他们。现在,毛豆也喜欢上了车,原先,他对车并没有特殊的喜爱,车对于他,仅是生计而已。现在,他体味到车带给他的快乐,什么快乐?速度和危险。从最初的时候,就是毛豆被劫的那一晚,蒙着眼睛,毛豆就感觉开车人身手不凡,车轮与路面几乎不摩擦,滑行似地驶去。那是大王在开车。后来,他又领略了二王和三王的车技,虽然比不上大王的沉着,可也各有特色。二王的风格是无所阻挡。倘若要遇到坎坷,车子颠起来,却决不会落下去,而是飞越而过,在空中走一个弧线。三王的车风还是有些接近大王的,有控制,但总归不如大王的手笔大。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只是程度上不及,可就是这个不及,变成了另外的路数。三王的路数是随机应变,要也遇到坎坷,他临到跟前略一抖腕,总能绕过去,好比耍个小把戏。二王的车是“野”,三王的车是“灵”,大王则是“流利”。毛豆还没有形成风格,不是他个性不够,而是他开车的生涯大多压在生计底下,需要慢慢解放思想,在自由中找回自我。那三个也有意识地培养毛豆的风格,总是让他多开,因这一回,毛豆总是与他们抢开车。大王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说明他开始学习为开车而开车,这是一种境界。现在,毛豆开车开得很疯呢!特别喜欢超车,当二王和三王呵斥他时,大王却偏袒地叫他们由他去。他看这孩子撒欢,车轮在路面擦出尖锐的啸声,险些儿与对面开来的车撞上,把脸吓得煞白,大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大王对这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内心里,他常常受到这孩子的吸引。他喜欢看他的脸,喜欢听他说话,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甜美的气质,是没有受过生活的磨砺和损害,没有经历过不平等的对待,所以,才能完好地保存下来。二王和三王却已经伤痕累累,这当然更令人痛惜,可对毛豆则是另一种疼爱。而这孩子现在又越来越接近大王的理想了。可以说有一半是为毛豆,另一半为二王和三王,大王同意车多留下几日,让大家过瘾。
这一日,大王独自一人去寻访战友,留下他们三人和车。时间已出正月,麦田泛了青,农事还在休憩中,但却有了一点跃动,这表现在去往集镇的公路上,熙攘的人和车。他们三人驾车沿公路驶去,他们的车早已换了“苏”字牌照,并且擦得锃亮,他们都是爱车的人。就这样,这辆车在他们手里,全变了样。这条县级公路上,跑的有货运卡车,吉普,他们这样的捷达,夏利,而几近一半的是拖拉机,摩托车,机动自行车,自行车,甚至还有马车,车斗里挤挤地坐了年轻男女,身上还穿着过年的鲜亮衣服,赶集去了。他们顺人流进到一个不知名的集镇,这集镇仅止是公路边伸下去的两条街,街边修了些简易水泥房,开着店铺,无非是饭店,发廊,服装——多是一些从哪里收来的旧衣服。在这令人生厌的景象中,倒是其中一两家铁匠铺,叮当地锻打,淬火,当街又停一辆收购苗猪的卡车,于是,一街都是苗猪的吱哇乱叫——这些动静使这乡间集市有了一些繁荣的生气。他们将车开下公路,停在路口权充停车场的一片洼地,然后下车顺街走进镇里。日头晒得很,天亮时分的寒露陡地收起了,又干又热,空气里有一股牲畜的粪便味,呛着鼻,却一点不生腻。一头驴拉锯一样叫,主人不知道要拉它往哪里去,两下里犟着筋。他们在路边买了烤红薯吃,又买红心萝卜,再看见卖一种极小的乌龟,小到只有一块手表面的大小,龟背上却镀了一层钢蓝。三人蹲着看一会儿,最终没有买,他们自知是居无定所的人,活物跟了他们要遭罪。街的最里面,连着麦地的一端,支起一座军绿色大帐篷,帐篷前的地,还有帐篷前的树,架着或者挂着大幅彩色画报,上面印一个美艳的女郎,写着“著名歌星尼娜小姐演唱会”的字样。他们看着海报上的女郎,觉着很像一位香港名明星,但那明星并不叫“尼娜”,就不知道“尼娜”究竟是谁了。帐篷顶上的高音喇叭报着演出场次时间,上午两场,下午两场,票价五元一人,倘若是十人以上,可算作团体票,三元一人,等等。关于要不要看演出,三人略起了些争执,二王想看,三王的意见是不看,因大王向来忌讳女人,肯定会不高兴。毛豆无可无不可,他对尼娜小姐是没什么兴趣,可这小小的集市上,还有什么别的可看呢?三人讨论一阵,因开场时间未到,那边又有税务人员收税,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只见四个穿制服棉袄,戴大盖帽的,目不斜视走来,哄闹的人群立刻辟开一条直路。他们走着走着,就站定下来,什么话不说,只是开票,撕票,那被征税的农人,若要有申辩的意思,还是一言不发,再开一张,一并撕了递过去。这一路人过去,又来另一路,穿另一种颜色的制服,专收开机动车的主。因机动车主大多年轻血旺,要起抵抗,收费的场面就要激烈一些。先是言语上来去,再就有推搡的意思,最后拳脚上来了。第三种款式的制服——警察也过来了,小小的集市,似有无数的大盖帽攒动。这一场热闹以后,集市又安静下来,人也更多了,天则到了晌午。三个人走进饭馆——集市上最豪华的一家,门面做成古式的翘檐,翘檐下横一块匾额,书“地香阁”三个大字,看上去十分雅致,不像饭馆,而像是一座古迹似的。推门进去,就有小姐迎上来。
和门面不同,里面是家常摆设,几张白木桌子,圆桌面靠在墙边,墙上开一眼大窗,也没什么挡的,那边就是灶房,清锅冷灶,也没有个厨子。正犹豫着,忽从身后走上一个人,径直去了灶房,套上一顶白帽子,从灶下摸出一捆大葱。原来此人就是厨子,方才蹲在门口树下看蚂蚁打架的。小姐穿的也是家常的衣服,粉红色的毛线衣,领口袖口缀了花边,裤子是前后特意磨白两道的牛仔裤,让人着重留意她的腿和臀,两口钟样的裤管里藏着一双细高的鞋后跟,在加上染了一头间杂的黄发,在这乡下小集镇上,可说是十分的摩登。小姐安顿他们坐下,泡上茶,热水瓶里的水估计是隔夜的,茶叶都漂浮在杯面。小姐的态度却很殷勤,拿了菜单介绍道,他们的菜馆主要是一道驴肉,不知道哥哥们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所以,我们的店才叫作“地香阁”。这小姐的五官别的都平常,只是鼻子有些奇特,一旦笑,鼻根这里就皱一下,两个小小的臂翼则耸一下,看上去就有些俏皮。应她的推荐,他们点了驴肉,鲤鱼,一二种素菜。小姐转身往灶房里吩咐,那厨子又摘了白帽子,提个塑料桶出去,显然是去采买。他们便同小姐调侃,难道驴是现杀的?小姐就说:哥哥这就不懂了,凡蛋白质,冷冻以后营养成份才能凝固不流失,口味也更鲜美,所以,驴肉是在冰箱里的。这一段话里面,她笑了有三次,鼻子就皱了三次。三个哥哥都笑了。等她转身,二王建议给小姐取个名字,就叫尼娜小姐,与著名歌星同名。那两个也很赞同。等上菜的时候,小姐又过来两次,与他们添水,聊天。一回是问哥哥们吃不吃辣,吃到如何程度?他们反问有哪几种程度?小姐说要看怎么说,雅的说法是:微,中,重;俗的说法则是: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这口诀虽不是新鲜的,但由尼娜小姐如此这般地说出,就又有了新鲜的风趣。他们挑选了“辣不怕”,即“中辣”。小姐第二次过来,问的是有没有嗅到驴肉的香。此时,灶房里已起火,烹煮煎炒,店内就有了吃饭的气氛。但客人却依然只是他们一桌,于是,这饭馆以及尼娜小姐,就有些受埋没的意思了。
驴肉是盛在一个瓦罐里端上来的,葱段,姜块,蒜头,红辣椒,绿芫荽,埋着收得很小的肉块,咬在嘴里,筋得很,嚼上一时,确有一股子香味,和猪,牛,羊肉均不同。三毛以为接近狗肉,尼娜小姐听见这种说法,表示了很大的不同意。狗怎么能和驴比呢?狗是最贱气的东西,看门狗,丧家犬,狗吃屎,都是说的狗;而驴,八仙里的张果老骑的是什么?驴!毛豆不服气道:不还有“黔驴技穷”的成语?尼娜小姐逼上来说:那是“黔驴”,张果老的驴是什么驴?中条山的驴!驴和驴一样吗?什么东西都有个上中下品。毛豆不由笑了:“黔驴”难道是贵州的驴吗?恰恰是别处的驴带进去骗虎的,说不定就是中条山的驴!学校里学来的课文不其然间派上用处,毛豆也兴奋起来。尼娜小姐虽然不像毛豆有书本的知识,可也有她来自生活的道理,她立即反驳: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变了,东西自然也要变。二王插嘴:尼娜小姐的意思是一方水土养一方驴?大家都笑,她也一起笑,笑过了就问:“尼娜”是谁?二王说:你就是“尼娜”!她说:我偏偏叫“娜尼”!三王接口了:远方的“娜尼”来到这里就成了“尼娜”!因听出小姐不是本地的口音。这一句套得很妙,大家再笑,气氛十分融洽,双方已成熟人。接下来的菜也都是葱,姜,蒜,辣椒,芫荽堆起来,里面埋着鱼,或者豆腐,或者白菜粉条,热腾腾,火辣辣,倒是和尼娜小姐的风格很协调。三人吃出一身汗,十分的痛快。
吃罢饭,尼娜,或者娜尼又新泡上一壶茶,这一回是滚沸的水,茶色很清澈,聊天也变得闲定轻松。他们问小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很像四川,小姐回答云贵川是一家。又问家中有谁,出来又是投奔谁?小姐回答: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再问读过几年书,初中还是高中?回答是:社会是个大学校。接着是小姐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回答:四海为家。问他们有什么手艺,发什么财?回答: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再问来此地有何贵干?他们则回答两个字:随缘!他们是大王的弟子,小姐却不知是哪一门的学生,相谈竟甚是对路。正谈笑间,忽听门外一阵嘈杂,似有无数人在朝一个方向跑,脚步沓沓,响成一片。店内的客人与小姐,还有灶房里的厨子,一并起身推出门去,看人流全往街的深处涌动,里面夹着鸡,狗,驴,马,他们不由也随人流向前奔腾。骚乱起自大帐篷,尼娜小姐——著名歌星尼娜小姐的演出地,只见帐篷处人头耸动。棚内的人一团一团往外出,外面的人无论怎样力争,也挤不进去一个,从门口隐约可见里面有再一种颜色的制服和大盖帽攒动。随了往外出的人赠多,帐篷前空地上也逾拥挤,无数条嗓子在喊着问,又有无数条嗓子喊着回答。二王几个挤了半时,又分别四处问询,各自听来半句一句,再汇拢一起,总结概括,才知道县里扫黄办接到举报,来封场子,因里面正表演脱衣舞。由于人多,由于挤,又由于气氛紧张,三个人都很激动,在人群里胡乱挤动,试图再多听多看些情况。还是三王最先冷静下来,说可以回去了!转头向外挤,那两个便也有些醒悟,相跟着挤出人群。抬头看见那一个尼娜小姐就站在人群外边等他们,方才想起还没买单,就随了一同往“地香阁”走。路上二王很多嘴地让毛豆先去开车,机灵的尼娜小姐立即听进耳去,问他们车去哪里,能不能捎她一程。二王问她要去哪里,说是郑集,二王脱口便道,正好!十分钟以后,尼娜小姐已经端坐在车前座上,二王将方向盘向左打了个满舵,车上了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