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他又说一次,知道她其实听得很清楚。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情。然后试着告诉自己,要是她不答应,可能会在他们母子间造成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那个口气很有侵略性,足以让她明白他希望的回答是什么。
“你有这么值得荣耀的抱负,我绝对不会阻止你,”最后她终于说,“但当然,我有我的担心,所以我得跟教长碰面谈谈,好确定一切安排都能让我放心。”
他露出愉快的微笑,站起身来。“没问题,他等你的电话。”
两天后,她跟教长碰面谈过,于是放心签下了急件护照申请书,那天下午,他就到阿富汗航空公司的办公室买了机票。
此时他母亲才明白,他生日时不会在家里过,于是除了匆忙帮他打包、购物之外,她跟两个女儿还多了一个任务—在他离开那天,帮他办个惊喜生日派对。这个秘密很难瞒得住,但他似乎很合作,假装没注意到她们多买的食物,以及发到他学校和清真寺的邀请卡。
然而,派对当天的凌晨四点,他已经老早就起床,穿好一身衣服了。他悄悄走进妹妹们的房间,站在她们床边。她们累坏了,前一天为了准备派对而熬夜到十二点,于是睡得很熟,两个都没惊醒。
他看着沉入黑暗睡乡那两张可爱的脸,或许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她们。但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他把一本写着他名字的《古兰经》塞到她们的枕头底下,吻了她们最后一次。
然后他怀着完全想象不到的沉重心情,沿着走廊往前,打开他母亲房间的门。她侧躺而睡,面对着他,她浴室里一盏夜灯的微弱光芒透出来,照着她的脸。
他的母亲和妹妹都不知道,他三天前又回航空公司的办公室,把机票改成早上六点的班机。自从在那个商场看到母亲之后,他就一直隐藏自己的感觉,但如果参加了生日派对—只有他晓得其实会是一场告别派对—在那种情绪的骚乱中,他就不确定自己能再压抑下去了。之前他告诉她们一个月后就会回来,但这不是实话。事实上,他不晓得今生能否再相见了。
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此行不会轻松。在沙漠里长大的他,这辈子只看过一次雾。那是一个清晨,父亲叫醒他,两个人看着厚实如墙的白色雾气,超脱尘俗,从红海朝他们滚滚涌来。这会儿种种记忆也像那场雾朝自己涌来:她大肚子怀着一个妹妹时,他父亲因为她不顺从而打了她一耳光;她听了父亲讲的笑话,那张美丽的脸笑得好开心。种种人类的情感涌动着—从希望到绝望,从童稚的爱到难堪的失望—伸出一根根奇怪的触须,把他紧紧缠住,直到他迷失在那片漂浮的白茫茫世界里。
他在泪眼蒙眬的回忆中一直漂浮,直到远处有个唤拜人召唤信徒礼拜的声音传来。这表示天亮了,他就要迟到了。他走向床边,弯腰凑近母亲的脸,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他脸颊。据说战场上的男人在临死之前,手指几乎总是抠进泥土,想要抓住大地,也抓住所有的痛苦和爱。
当时这男孩不明白,但若是他低头,就会看到自己的手指紧紧抠进他母亲的床罩。他吻了她的前额,喃喃说了一个词,那是他从来没在她眼前说过的:他说了她的名字,好像她是自己的女儿一般。
他站起身,朝门后退,双眼尽可能停留在她身上久一点。然后很快地,他抓了自己的背包,出门踏入黎明之中,迅速沿着小径往前跑,免得泪水淹没他,害他的双脚跟着他的心回头。
在这条街的街尾,一如安排,一辆汽车在那里等着他。里头是教长和两个兄弟会的领袖成员。他爬上后座时,他们跟他招呼致意,然后司机松开手刹车,加速上路,送他到机场。
两个小时后,他母亲醒来,想完成派对的准备工作。到了厨房,她发现一封写给她的信。她一开始阅读,就觉得好像地板上涌起冷水,淹没了她的下半身。她两腿发软,赶紧抓住一张椅子,才免得垮在地上。
他在信中简短地说,他看到她在商场里可耻之极的模样,还说他很确定两个妹妹也跟她串通好了。他说他原先唯一的目标,就是保护女人,他父亲也会如此期望的。
她继续读着那两页写满了他优美字迹的信,学到了很多父母所学到过的一课—伤害你最深的,往往就是你的孩子。
终于,她读到最后一段,这才知道自己完全被那个教长骗了。她所读到的内容,摧毁了她最后一丝脆弱的控制力,她跌入了迷失、罪恶、惊惧的深渊中。
她的儿子在信中写到,他要去圭达,但那里没有什么著名的神学院,只有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的营地。他将会在那边接受六星期的基本训练,然后要沿着一条古老的走私小路,穿越国界,进入战场。
他说他从来不打算以宗教为人生志业,他决定去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