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馆。
他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没有费时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穿过普拉茨广场,走进古皮尔公司。这地方装饰得很漂亮,他早已忘了。他突然感到,穿着这套黑色粗天鹅绒工作服是多么寒酸。公司的街面一层是一间长长的大厅,四周挂着灰褐色的布幔,走上三级台阶,是一间较小的有着玻璃天顶的厅堂,小厅的后部再有几级台阶,通向一间小小的专供初出茅庐者展览的观摩陈列室。宽阔的楼梯通向二楼,特斯蒂格的办公室和住所就在那儿。向上升去的墙上挂满了图画。
画廊里弥漫着巨大的财富和文化的气息。职员打扮得漂漂亮亮,举止优雅。墙上的画全配着春华的画框,被昂贵的糊壁纸衬托着。厚实柔软的地毯在文森特的脚下陷了下去,椅子雅静地安放在角落里,使他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他想到他的图画:从棚屋里走出来的衣衫褴褛的矿工,他们的在垃圾上弯着腰的妻子,以及布拉邦特的锄地者和播种者。他怀疑他所描绘的卑贱的穷人的画,能否在这个伟大的艺术之宫中得到出售的机会。
似乎很不可能。
他站着凝视莫夫的一幅羊头,笨头笨脑地赞赏不已。在版画柜后面悄声谈天的职员们对他的衣服和姿态望了一眼,不屑再去问他是否想要什么画。特斯蒂格在观摩陈列室内布置展览会,这时候走下楼梯,进入大厅。文森特没有瞧见他。特斯蒂格站在台阶底层,打量着他的从前的职员。他看到的是:剪得短短的头发,满脸的红短须,庄稼汉穿的靴子,工人穿的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颈部,里面没有打颌结,腋下挟着乱糟糟的包裹。文森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相,这一切在这个精雅的画廊里是多么显眼触目。
“哎呀,文森特,”特斯蒂格说,从地毯上走过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看到你在欣赏我们的图画。”
文森特转过身来。“是呀,这些画很好,是吗?你好,特斯蒂格先生。家父家母嘱我向你问候。”
两人握手,跨越了八年的无法架桥的裂路。
“你的气色很好,先生。甚至比我最后看见你的时候更好。”
“啊,是呀,我万事如意,文森特。愈活愈年轻了。请上楼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文森特跟着他走上宽阔的楼梯,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因为两眼无法离开墙上的画。自从他和泰奥在布鲁塞尔耽过一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好画。他眼花缭乱。特斯蒂格打开办公室的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请坐,文森特,”他说。
文森特一直盯着韦森布吕赫的一幅画,这个画家的作品他以前没有见过。他坐下,放下包裹,又捡起来,递到特斯蒂格的擦得晶光闪亮的写字桌上。
“蒙你惠借的书我带回来了,特斯蒂格先生。”
他打开包裹。把一件衬衫和一双袜子推向一旁,取出一套吨炭画练习》,放在桌上。
“我曾用功地临摹过这些画,你把这些画借给我,真帮了我一个大忙呀。”
“给我看看你临摹的作品,”特斯蒂格说,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文森特不经意地在一堆纸里摸着,藏过数张他在博里纳日的最早摹作。特斯蒂格问声不响。文森特很快地拿出他在埃顿时候的第二批作品。这些作品只引起了偶而的几声“嗯,嗯”。
文森特于是拿出了第三批,这些是他动身前不久画的。特斯蒂格感到兴趣。
“那线条好,”他说了一声。“我喜欢这阴影,”又加了一句。“你差不多学到了。”
“我自己觉得还不坏。”文森特说。
他收起这难纸,朝特斯蒂格转过身去,想听听他的判断。
“不错,文森特,”这个年纪较大的人说,一面把他的又长又瘦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微微翘着。“你有一点点进步。不多,不过是一点点。看到你的第一批作品,我感到害怕……你的画至少显示出你曾经下过苦功。”
“就这些吗?仅仅是下过苦功?没有才气。”
他知道不应该提那个问题,但他熬不住。
“谈到这一点是不是太早了吧,文森特?”
“也许是的。我还带了几张速写原稿。你想看看吗?”
“很高兴。”
文森特摊开几张矿工和农人的速写。可怕的沉默立刻降临,这种沉默在荷兰闻名全国,它已经对成百上千个作品不高明的青年艺术家们透露了无可争辩的预见。特斯蒂格看完了全部速写,嘴里连“嗯”一声也没有。文森特感到气馁。特斯蒂格朝后靠去,眺望窗外,眼光越过普拉茨广场,瞧着湖里的天鹅。文森特凭他的经验知道,要不是他先开口这种沉默将会永远继续下去。
“你看究竟有进步吗,特斯蒂格先生?”他问。“你看我的布拉邦特速写比博里纳日的好一点吧?”
“是的,”特斯蒂格回答,眼睛从窗外的风景转过来。“有一点。但是并不好。有些是完全错误的。就是这样,我不能信口开河。我想你最好再临摹一个时期。你不必急于创作。你必须较好地掌握一些基本功,然后再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