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满洲是1937年初的事,"间官中尉开始说道,"我是作为中尉到新京关东军参谋本部报到的。因我在大学学的是地理,被分配到专门搞地图的兵要地志班。对我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我受命负责的工作,坦率地说,作为军事勤务是相当舒服的那一类。
"而且,当时满洲的形势比较安稳,或者说算是稳定的了。日支事变的发生使战争舞台从满洲移往中国内地,投入作战的部队也由关东军变为中国派遣军。扫荡抗日游击队的战斗虽然还在继续,但大多是在比较边远的地区,总体上大的难关已经过了。关东军把精锐部队放在满洲,以便一边监视北部边境,一边维持独立不久的满洲的稳定与治安。
"虽说安稳,毕竟是战时,演习还是时常有的。但我没有参加的必要。这也是值得庆幸的。在零下40度甚至50度的冰天雪地中演习,可不是闹着玩的,演习中弄不好都可能没命。每演习一次,都有几百士兵冻伤,或住院或送往温泉治疗。新京虽说还称不上是了不得的大城市,但富有异国情调,很有意思,想玩还是可以玩得相当尽兴的。我们新来的单身军官住的不是兵营,而是集中住在类似公寓那样的地方。快活得莫如说是学校生活的继续。我天真地想,要是这样的安稳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平安无事服完兵役可就再好不过了。
"无须说,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和平。离开这块避风港马上就是正在进行的残酷战争。中国战场必然成为进退不得的泥沼——我想大多日本人都明白这点,当然这里指的是头脑正常的日本人。纵使局部打几个胜仗,日本也是没有可能长期占领统治那么大的国家的。这点冷静考虑一下就不难明白。果不其然,仗越拖越久,伤亡数量有增无减。同美国的关系也像滚下坡似地急剧恶化。即便在日本国内也感觉得出战争阴影正一天天扩大。1937。1938年就是这样的黑暗岁月。然而新京的军官生活却过得悠然自得。老实说,甚至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只管通宵达旦地喝酒,嘴里胡说八道,去有白俄姑娘的酒吧寻欢作乐。
"不料有一天,大约是1938年4月末吧,我被参谋本部一个上司叫去,让我见一个叫山本的便服汉子。此人短发,仁丹胡,个头不怎么高,年龄三十五六岁。脖子上有一道刀砍过似的伤疤。上司介绍说:山本是民间人士,受军方委托正在调查满洲国境内蒙古族人的生活习俗。这次要去呼伦贝尔草原同外蒙接壤的边境地带调查,军方准备派几名护卫随行,你也作为一员同去。但我不相信这番话。因为山本这个人固然身穿便服,但怎么看都是职业军人,眼神说话方式和举止都说明这点。我猜测是高级军官且是情报方面的,大概出于任务性质而不便公开军人身分。这里边透出凶多吉少的预感。
"与山本同行的连我共三人。作为护卫来说未免过少,但增加人数,势必相应引起国境附近外蒙军队的注意。看样子少而精,实际并非如此。因为就唯一身为军官的我来说就根本没有实战经验。计算战斗力,只有深野军曹一人。深野是参谋本部里的士兵,我也很熟悉,可说是行伍中滚爬出来的,还在中国战场立了战功。此人胆大,关键时刻能顶得住。但我不晓得一个姓本田的伍长何以参加进来。本田和我一样都刚从国内派来不久,当然也谈不上实战经验,看上去人很老实,沉默寡言,打起仗来不像能有多大用处。再说他属第七师,就是说,是参谋本部为执行此次使命特意把他从第七师选拔出来的。这也就意味着他具有这个价值。而真正明白个中缘由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所以被选为这次护卫的指挥,是因为我主要负责满洲西部边境和哈拉哈河流域的地理情况,充实这方面的地图是我的主要任务。曾坐飞机在那一带上空飞行过几次,所以想必上司认为我去多少方便些。此外还交我一项任务,就是在护卫的同时详尽地搜集该地区的地理情报,提高地图准确度,即所谓一举两得。我们当时手中关于呼伦贝尔草原与外蒙交界一带的地图,老实说是相当粗糙的,不过是把清代地图多少加加工罢了。关东军自满洲建国以来勘察好几次,准备绘制准确些的地图。无奈国土过于辽阔。加之满洲西部全是沙漠般漫无边际的荒野,国境线有也等于没有。况且那里原本住的是蒙古牧民,他们几千年来从不需要国境线,也没那个概念。
"此外政治上的原因也推迟了准确地图的绘制。因为,如果单方面擅自划定国境线搞正式地图,很可能引起大规模军事纠纷。与满洲接壤的苏联和外蒙,对犯境极为神经质,以前就已围绕国境线发生过几次激烈战斗。在当时那个阶段,陆军不愿意同苏联交火。陆军已将主力投入到中国战场。没有分兵大规模对苏作战的余力。不但师团数量不足,坦克、重炮、战机数量也不够。军部认为当务之急是使建国不久的满洲国的国体稳定下来,而北部、西北部国境线的明确划分不妨推迟一步。目的在于暂且糊涂着以争取时间。风头正劲的关东军也大体等重这一见解,采取静观姿态。于是一切就这么稀里糊涂搁置下来。
"问题是无论用心如何,一旦打起仗来(实际上诺门坎第二年就打起来了),我们没有地图是无法作战的。并且普通民用地图还不行,而需要作战用的专门地图。比如适合在何处构筑何种工事,重炮置于何处最有效,步兵步行到彼处需几日时间,何处可取得饮用水,马匹粮草所需多少——需要包括这些详细情报的地图。没有这样的地图,打现代战争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的工作同情报部的工作有相当多交叉部分,同关东军情报部和设在海拉尔的特务机关频繁交换情报。人员也大致相互认得。但山本这个人却是第一次见。
"经过五天准备,我们乘火车从新京往海拉尔进发。再从海拉尔转乘卡车经过有一座叫坎杜尔庙的喇叭寺院的地方,来到哈拉哈河附近满洲国军国境监视所。准确数字记不清,作为距离我想有300至500公里。一眼望去,真个是什么也没有的空荡荡的荒野。出于工作性质,我一直在卡车上拿地图同地形对照。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堪称标志的东西可以利用。长满蓬蓬荒草的丘陵绵延不断,地平线无限扩展开去,唯独天空有云片飘浮。在地图上根本没办法搞清我们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只能通过计算行进时间来大体判断方位。
"在这荒凉风景中默默行进起来,有时会涌起一股错觉,觉得自己这个人正失去轮廓而渐渐淡化下去。周围空间过于辽阔,难以把握自己这一存在的平衡感。明白吗?只有意识同风景一起迅速膨胀、迅速扩散,而无法将其维系在自己的肉体上。这是我置身于蒙古大草原正中的感觉。多么辽阔的地方啊!感觉上与其说是荒野,倒不如说更像是大海。太阳从东边地平线升起,缓缓跨过中天,在西边地平线沉下。这是我们四周所能看到的唯一有变化的物体。它的运行使我感觉到某种或许可以称为宇宙巨大慈爱的情怀。
"在满洲国军监视所,我们下卡车骑马。除供我们骑的四匹马外,那里还另备了两匹马驮运粮食、水和装备。我们的装备比较轻便。我和那个叫山本的只带手枪,深野和本田手枪加三八枪,各有两颗手榴弹。
"指挥我们的,实质上是山本。他决定一切,向我们下达指令。他公开身分是民间人士,按军队规则本应由我任指挥官,但谁也没对归山本指挥这点怀有疑问。因为无论在谁眼里指挥官都非他莫属;而我军衔是少尉,实际上不过是全无实战经验的科室人员。军人这东西一眼即可看出这种实力,自然而然听命于有实力人的指挥。况且出发前上级已再三交待我要绝对尊重山本的指示。总之就是要破例听山本的。
"来到哈拉哈河后,我们沿河南下。雪化了,河水上涨。可以看到河里边很大的鱼,有时还可发现远处有狼。不是纯种狼,大概是狼和野狗的混血。但不管怎样无疑都有危险。夜里为保护马不受狼害我们必须轮流站岗放哨。还有鸟,大多像是返回西伯利亚的候鸟。我和山本就地势交谈了很多。两人一边用地图确认大致的行军路线,一边把眼睛捕捉到的零碎情况——一记录下来。但除了同我交换这类专门情报之外,山本几乎不开口。他默默策马前进,吃饭时一人离开,睡觉时一声不响躺下。给我的印象是这一带他并非第一次来。关于这一带地形、方位,他具有惊人准确的知识。
"往南平安无事走了两天后,山本把我叫过去,说明天黎明过哈拉哈河。我大吃一惊:哈拉哈对岸属外蒙领土!我们现在所在的河右岸其实也是有国境纠纷的危险地带。外蒙宣称是本国领土,满洲国坚持说为满洲国所有,不时发生武装冲突。但在这边我们即使被蒙军俘获,只要是在右岸,由于两国各持己见,尚属有情可原。加之正值雪融时节,一般没有蒙军过河而来,同其遭遇的现实危险不多。但若发生在河左岸,事情可就另当别论了。那边肯定有外蒙军巡逻队,一旦被其抓住,势必无言可辩。因为显然是犯境,弄不好就成政治问题。当场被击毙也无话可说。再说我并未接得上级可以越过国境线的指示,接受的是服从山本指挥的指示。但我一来无法当场判断这里边是否包含属于犯境这样的严重行为,二来刚才也说过了,此时正值哈拉哈河涨水,而且势头很猛,不易过河。何况又是雪水,凉得不得了。就连牧民们这时期也不愿过河。他们过河大多选在结冰期,或多少水流减缓气温上升的夏季。
"我这么一说;山本盯住我,会。随后点几下头。"你对犯境的担心我很理解,他以肯切的语气说道,身为带兵的军官,你理所当然要表明自己责任的所在。将部下性命无谓地置于危险境地不可能是你的本愿。但这点还是请让我负责好了。我对这次行动负完全责任。因立场关系我不能告诉你更多情况,总之军部最上层都知晓此事。关于渡河,技术上不存在问题。完全有足以渡河的地点,想必你也知道的。以前我从那里越境过几次。去年也在同一时期同一地点进入过外蒙,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