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在职工宿舍里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这是大学生和高级技术工人才有的待遇,青年技工和普通文职人员大多是住四人间,普工住六人间,技校实习生一般是被安排在八人间。至于单间,可能就不能算作宿舍了,那是给兄弟单位的公职人员和部队来这里驻厂的干部预备的。
虽说飞机发动机试车的噪音老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响,但关起窗户来,厂区倒也没那么吵。事实上,要是认真论起生活的舒适度,厂里比学校要好多了。
可是集体生活毕竟是集体生活,熟人社会也有它的麻烦在。郁青上班头一天,就被认出来是丁康的儿子。许多老职工,包括翻译室的谢主任,也因此对他格外和颜悦色些。就连去食堂打个饭,大婶儿都会多给他打勺肉,转头还会和身边的人说:这就是大康和小蕙的儿子,和他爹生得一模一样,多俊一小伙儿。
亲切归亲切,不自在也是真的不自在。
厂区再大,说穿了也就这么大。抬头低头,隔三差五总能碰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从小学同学到大学校友,都有。郁青在新人入厂开大会时碰见了林巧柔,心里是很高兴的。可是后来听说曹宇他们那一帮人也都在厂里,顿时只想叹气。
二胖和唐丽刚去一起看了场电影,没过一个礼拜,事情就传到了李淑敏的耳朵里,电话里直问郁青:老钱家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她要准备起来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郁青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和润生的事儿被人发现了,得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上学时他们大多数时间各自住宿舍,后来也聚少离多,小心归小心,可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感。如今天天在一起,高兴归高兴,压力却也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
润生好像认准了“灯下黑”这个理,日常该怎样就怎样,自然坦荡得很。
郁青却做不到他那么胆大。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他日常会有意无意地避免和润生在一起——虽然翻译室和设计院就在同一栋楼里。润生平时要下车间,有自己事要忙,倒没有在这些事上提出什么异议。看上去像是这段时间心思都在工作上,还没有留意到这些。可郁青知道,润生肯定是留意到了,只是不说罢了。
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中间也因为聚少离多有过伤心难过。两个人始终都挂念着彼此,努力想要团聚。如今能顺利生活在一起,郁青心里是很满足也很感激的。只是快乐之余,那些来自现实的压力也越来越清晰。
他们终归还是没办法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光明正大。是朋友,是同学,是同事……是什么都行,唯独不能是伴侣。
郁青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人要知足——还奢望什么呢,如今能朝夕相伴,工作和生活都已经步入正轨,实在不应该再挑三拣四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呢。
而且等到工作上了正轨,周末他们就可以回家去了。离开了厂区,两个人还是自由自在的。
这样想想,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润生在那儿静止了老半天,终于动了。他在大笔记本上写了一堆郁青看不懂的数据和公式,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发现郁青正在看自己,嘴角多了点儿笑意:“你的活儿干完了?”
“嗯。”郁青抻了个懒腰:“我去洗个苹果给你吧。厂里昨天分的那个苹果挺好吃的,你还没尝到呢。”
明天就过中秋了,厂里已经把水果和月饼都分下来了。新职工的节礼不多,可每人也有一大箱苹果。
“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洗吧。”润生把数据图纸卷起来,又拿起了一张新的展开。他看了眼挂钟,提醒道:“你得去赶班车了吧?”
郁青坐了起来,迟疑道:“你真不回去啊?”
“不回。”润生理了理桌子上厚厚的数据图纸:“这么多资料还没看完。”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别担心,厂里不是说组织集体过中秋节么,正好赶上二胖值班,我俩就作伴了。”
二胖昨天已经和郁青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要是润生不回去,他俩晚上一块儿吃顿饭。可郁青还是有点儿惆怅,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能开口。润生倒没多说,他喝了口茶,又坐回书桌前,似乎全身心都在资料上,没功夫理会别的。
郁青收拾好东西,一个人提着节礼下楼,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宿舍窗户,却看到润生的影子从窗边一晃而过。
他在楼下站了片刻,再没看见润生,于是只能低下头,默默走了。
那点微小的快乐又不见了。郁青知道,很多事润生也只是表面不在意罢了。真要是论起来,润生的心思可比自己重多了。
一路上想东想西,快走到车站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郁青意外道:“诶,巧柔?”
林巧柔拎着一袋子苹果,冲他笑笑:“郁青,好巧啊。你要回家么?”
“对啊。”郁青友善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东西重么?我帮你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