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不总是念叨与孤独同处,说“孤独是家”的吗?他以为上帝死了,我们人不再可能指望,所以我们就必须靠自己,靠意志来作为上帝的替代。但他自己最后还是疯了,谁也没能战胜,包括他自己。
我愿意相信爱情的存在,我更愿意相信爱情是我最终的拯救。有时,爱情成了我的宗教,东子就是我膜拜的对象。与东子的爱让我的心灵越来越纯净,越来越空灵。我第一次品尝到我是如此温柔甜蜜的一个女人,我一直就坚信,哪怕变成了女鬼,我的爱情依然会留在东子的身上;而且这一点似乎正在达成,我死了,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死与这个我爱的男人,这个和我有时像一个人的男人有关。我现在偶尔会想起渡边淳一在他的《失乐园》里讲的那个故事,那两个男女最后一起死去,而且还安排了那样一个场景,一定要让自己处在最幸福的时刻一同离开。我也有过那样的念头,有好几次当我和东子*,当我从一次次极度*的高峰坠落后,东子躺在一旁睡去,我静静地看着他,就会生出要和他一起死的念头。
曾经有一次我问过他,我问:“东子,要是我俩在那个时刻死去,会不会还有遗憾?”
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半天后才反问:“很好吗?”
“嗯,我好快乐!”
“那为什么还要想着死呢?”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是的,每次因为他给予我的幸福,都会导致我害怕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我没有想独占他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很蠢。我只是想能和他一起永远处在幸福里。我这样显得很自私,但所有的幸福,所有平凡的幸福不都是自私的吗?
我活跃在东子的书房里,与东子的气息为伴。他从我的墓地回来后,就一直住在书房里。有时候他写字,写《东子日记》,写来写去,总是那首《十月桃花》,十月桃花并不是什么典故,但桃花在十月开放,却是反季节的,是违背自然的。那么我们,我们之间的情感是不是也是如此?我数不清他到底写了多少次;写了撕,撕了写,反反复复。这期间,朱小燕时不时送来茶水,小心翼翼地说些提醒东子早点休息之类的话,东子的女儿谭楚楚也会时不时在书房门前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看看东子,仅仅是看看,她从不会走进来,或者是朱小燕不让楚楚进书房?我看着这奇怪的一家子,又开始庆幸自己变成了女鬼,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给了东子,也会像朱小燕一样生下一个男孩或者女孩,我能忍受像朱小燕这样生活吗?
其实我和东子差点有了孩子的。我是一个很容易怀上孩子的女人,而且我们*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戴安全套。不是东子不喜欢,而是我,我总是觉得那样就好像是在隔着一块布幔,你根本无法和这个男人结合为一体,有人形容说这就像穿着衣服洗澡。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上帝知不知道?他最初创造我们,赋予我们*的能力,以便通过肉体的接触找到彼此。不是说我们是被分开的吗?如果说第一次的被放逐,是因为人类找到了上帝的秘密,那么这第二次呢?
第一章 自杀还是他杀(10)
我不能吃药,吃药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症状。但我害怕怀上孩子,哪怕是东子的孩子。那次在医院的妇科诊室里,我一个人上楼下楼,划价、交钱。东子在儿童候诊室那里,因为朱小燕就是这家医院的医生,这家医院是我刻意选的,我忍不住要这样。当我的月经没按时到来,而我的月经一直就是按时到来的,我认为自己怀孕了。那时起我的心情就一直不好,我愈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那种举目无亲的感受强烈地吞噬着我,常常在睡梦里被无边无际的洪水淹没,每次都是被窒息而醒。我不知道别人怀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时候走在街上看到大腹便便的孕妇,看见她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表情,我就抑制不住开始恨东子,开始恐惧。我不是不愿有一个我和东子的爱情结晶,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但我害怕,害怕将这个孩子带到这样的一个世界来。
当我告诉东子自己怀孕后,东子的沉默和一瞬间划过他眼睛里的犹豫不决和不安,就将恐惧的种子深深植入到了我的心里。我不是那种能拉下脸面,像泼妇一样和东子胡搅蛮缠的女人,我的自尊促使我绝对不要去让他为难。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强烈的痛恨。我选择这所医院时,就有着一股难以克制的恶作剧冲动。东子硬着头皮被我带进这家医院,我不给他退路,他明知道我想干吗,我想让朱小燕看见我们,看见我怀上了东子的孩子,也许那样我会放弃做掉这个孩子,也许我根本就不想那样,伤害这个无辜的生命,我的孩子,我只是想那样,想发泄自己和伤害东子和朱小燕。
东子一进医院就躲进了妇幼保健区。我想他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他知道我的任性,我很少做出这样的行为,但只要开始了,就会不管不顾地干下去。这常常让他害怕我的任性,我第一次上他家去自杀,就已经让他知道了我的烈性。正是那次我出院后,我俩*怀下了这个注定没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我想还是不要来为好,人们都说在最激情的过程里怀下的孩子,会是幸福的;可那次我感到的却是东子的恐惧,尽管我俩都很兴奋,但在这样的兴奋里,包含的却是对未来的担忧和茫然。那一次我第一次在*的时候,在那种能让我死掉的高潮来临的时候死死地咬住东子的肩头,留下深深的牙印。难道因为这,因为我对他展示了我的刚烈,使他害怕了,然后精心策划了我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自杀”?
那次,在妇产科,我的心里塞着一团不好的东西。我一个人*、穿衣,被医生拿眼光剐着,还得忍气吞声。好在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阴性,我突然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我甚至是狂喜地去儿童候诊室找东子。他正在那惴惴不安地走来走去,我从后面拉了一下他,“没有。”我说。他一下子抱住我,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紧紧地抱住我,直到我对他说我快无法呼吸了,他才放开我。但我的心灵的上空却飘过一层阴郁的乌云。
我没有怀上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孩子,从来被看作是爱情的结晶和上天的赐予,而我们却为没能产生爱情的结晶而庆幸,是我们爱得不够深?爱情。秩序。现有生活。破碎关系。等等。我的头脑里乱糟糟的。一个纯情的女子与一个也许纯净的男子互相寻找原初所失落的那另一半,却在寻找的过程中,被现实固有的规则时时跳出来扰乱一下,考验一下,甚至连爱情的结晶都被我忽略不计了。
第一章 自杀还是他杀(11)
“爱情是反社会规则的。”东子说,“孩子却是规则中的产物,不是爱情的产物。”东子企图安慰我。
我不说话。对那时的我来说,更会坚定不移地不让那个可能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哪怕是爱情的结晶,我也会结束掉。那种结束掉一个处在最初状态下的生命的行为,我是不会感到有什么罪恶感的,有的只是足以吞没我的生命、我的灵魂的悲怆和哀愁。生命的最初仅仅是一种毫无意识的可能,而并非一种真正人的存在。就如一个鸡蛋也可以在温度、时间等因素的作用下孵化为一个遍地啄食的小鸡,但当它以一个不会到处走动的蛋的形式存在时,我们煮它、炒它,将它吃掉却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美国最高法院关于一个未出生的婴儿什么时候开始享有宪法赋予的权利的争论文字,那些文字记录了几个人的争论。
“一个未出生的胎儿什么时候享有全部宪法的权利?”
“法官先生,任何时候都有。我认为没有界限。从受孕七天到九天起,由人类胚胎的发育一直到胎儿的成长。”
“那么前六天怎么办?”
“我不知道。”
对呀!那前面的六天呢?我不知道我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在第六天后结束的是不是他的生命?在我还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时候,那些不熟悉我真实生活的熟人们,看见东子和我在一起,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幸福的金童*,他们的羡慕溢于言表。总有人问起为什么还不生小孩,我总是回答:想再等等,等年龄再大一点儿,等存款再多一点,等工作再高级一点,等婚姻再稳定一点之类的借口;而只有我内心最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借口而已。
身边的同学、朋友都由着自然规律生下小孩儿。生一个小孩儿和养大一个小孩儿是人的本能,不用具备多少条件的。甚至只有男女两个人就齐了。古往今来生生不息的人类,从才懂得穿兽皮*就已十分熟练地生养儿女,这本来是最自然、最简单的自然规律。
佛说:要在忘我之境生活。我倒以为忘我就是消极,清心寡欲是自杀的改头换面的替代物,仅仅是一种采取的是断然迅猛的方式,另一种则是慢性的,整个过程充满冷酷和残忍。我甚至想,难怪每一个刚刚从母体剥离的婴孩儿,见到世界第一个反应全是大声地哭泣。或者,人生就是一段充满泪水与痛苦又无法逃开的逵路?刚刚上路的婴孩儿就已在冥冥中感知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才以洪亮的哭声向这个世界报告他们的加入。
我不想去做生孩子这件事。在这个纷杂的人世生活和挣扎,这实在是份苦差事。我已由我的父母制造出来并几乎是弃之不顾,任我自生自灭了,我无法参与举手表决。而往我的下面去,是否我要把一个由我的血脉凝成的一个人带来世上却是我完全可以一票通过或一票否决的。我决定不让自己最心疼的骨肉来人世受这份磨难!我难道真有权力把另一个人带到这人世来承受这份奔向最终寂灭的死亡的枉然长跑么?而且是在无法征求他意见的前提下。我亦无力承受住另一个命运的重负,这与爱不爱生活和生命毫无本质上的逻辑联系。记得尼采说过上帝死了的话。而到海德格尔那儿却变成了上帝的不在,离开。如果真的存在着一个造物主,制造了我们,然后将我们打入这无休无止的荒原里的流浪以赎我们的罪孽的话,那我宁愿相信尼采,上帝死了!那样我们至少还能拥有孤儿般的自怜自哀。
第一章 自杀还是他杀(12)
养育一个孩子需要花去我们青春和人生之中的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而我们生活中的这一切又是有限的。多分出去一份,就要少给自己一些。我们个体的生存质量肯定会降低一些,这毫无疑问。这一点我与芮儿是不谋而合的,我们两个都是不想生孩子的,她比我做得更决绝,连男人都不要。芮儿说:“传统意义上养儿防老在现世几乎是一种误会。人的生活只有靠自己来安排。如果我们的社会保障制度还不够完善,我们就要自己做好安排。
因为,当一个儿女走入社会独立生活,他们与父母的联系也就是那么一点意念相通,打个电话写封信都不足以照顾父母日常的生活起居。我们自己就是人之女、人之子,我们每天都忙碌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体会过那种天伦之乐确实也算是少了人生的一种体验。但人生可以体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不可能一一体验,也不必要一一体验。而且,在你要多体验一种生活之前,应该先问一下自己,可否能够承当接下来的结果?
人的内心世界就像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地,我们带着这一片旷野来到人世,没开发之前这就是一片荒地,不多余什么,也不缺少什么。而只有当开发后再割荒时,你才会感觉那种难以忍受的荒芜,如果我们的孩子没有来到这片地上开垦一块田园,我们并不会感到少些什么那般空荡。另外还有很严峻的一点,如果你一不小心婚姻失败了,最被动无辜最受伤害的就是你的孩子。我们真有权力让一个人为我们失败的婚姻付出一生都生活在阴影或破碎之梦中这样惨烈的代价么?
芮儿的话我一直记得,哪怕是我变成了女鬼,我还记得东子和我,我和芮儿对待孩子的讨论。当我不再以肉身存在于这个社会时,楚楚这个6岁小女孩在东子面前的怯懦,让我庆幸我和芮儿不要孩子是正确的选择,也是明智的选择。
但这又都不是我发自灵魂里的真实的声音,另外一个声音对我说的则是完全背离的另外一番话语。这另外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受磨难,必须经受这凡世间的种种可能与不可能的苦难。你的生命的诞生,正是为此的。而且你这磨难和苦难还必须被延续下去,一代一代,永无止境。我害怕,真的!我常常害怕得像一头失去了母亲的非洲塞伦盖蒂草原上的幼小的牛,连为什么害怕都不知道,只是被迫经受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无边无际的恐惧。我的孩子,如果我有的话,也会如此?也会把我的恐惧再复制一遍?
对了,芮儿。只是芮儿她要回武汉了,她到底回来干吗?
5
芮儿从北京回到了武汉。东子开车去机场接的她,芮儿穿着一袭白衣,恰巧在这一天,很少下雪的武汉下起了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一身白色的芮儿在雪中闪动着这个城市的居民固有的热情和精明,她老远就看见了东子,她挥着手臂喊:“东子,东子。”这是我听到的芮儿在人群里对男人最热情的语气,机场里人群的眼光都飘向了芮儿,肯定都在想,这是一对分别已久的恋人。在听到芮儿的呼唤的那一瞬里,我看到东子眼睛里的光亮,芮儿甫一出现,我就发觉东子有了一种奇特的心理改变。东子快步走向了芮儿,就如他每次来机场接我的脚步一般,他走到芮儿身边,从芮儿手里接过芮儿的旅行包,他问芮儿:“在武汉准备呆多久?”芮儿笑着侧过头来看东子,她的笑和我的笑不一样,她的笑带着江南女子的轻巧,她眯起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露出那种被人们称之为“巧笑倩兮”的样子问:“你认为我应该在武汉呆多久?”芮儿的眼睛很特别,很多男人迷上芮儿的起因就是她的这双眼睛,总是闪着孩子般的透亮,再加上她身子的小巧、轻盈,芮儿成了许多男人梦中情人的人选,只有我知道,芮儿骨子里有股子刚毅劲,与她的外表是极不相称的,外表的她是一个很容易让男人疼着、怜着的小女子,骨子里的她却是一个独立性和坚韧性比男人还男人的女子。东子在那次吃饭领教过芮儿的厉害后,总会对我说同样的一句话:“芮儿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你有这样的一个知己,足矣。”
第一章 自杀还是他杀(13)
芮儿上了东子的车子,雪还在下着,不一会儿,车子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我躲在车窗的夹缝里,贴在窗前,一会儿看看白茫茫的马路,一会儿观察一下芮儿和东子的表情。很显然,上车后的芮儿和东子,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尴尬一时还消除不掉,他们要努力寻找属于他们的共同语言,特别是东子,很想说话,但好几次嘴巴动了动,又沉默着驾驶着车,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雪花模糊了的路。只有雨刷在机械地左右摇摆,看上去像一个站在路中央自我感觉良好指挥着车辆行人的傻瓜。
芮儿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原来女鬼也有被惊吓的时候。是芮儿在武汉的朋友刘丽丽,也是我在武汉的朋友,我们有时候会在一起聚一下,大多由芮儿埋单。芮儿是我们中的首富,她的父母在武汉给她留下了一套别墅,去美国和她弟弟一起生活了。她在北京有一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除此之外,究竟她还有多少其他的财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