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寺住持圆寂,按道理皇帝是该前去吊唁并守夜的。
这个道理不是别的,而是皇帝亲爹留下来的规矩,让明家后代要善待悬清寺僧众。
其实按照先帝三天两头就往悬清山跑的作风,若他活到了觉明禅师坐化这个时候,兴许就不是只去吊唁一趟了,很有可能在寺里痛心疾首地住上一旬。痛到深处,或许还会下旨举办国丧。
然而即使是爹和儿子,在很多事情上也有分歧。
元徽帝的确给了他爹面子,摆驾去了悬清山,却不甚高兴。
一路上都没什么好脸色,辛辛苦苦地又登了一次悬清山,见到下一任国寺住持时礼数也顾不上了,什么话都没说便径直跨进了寺内。
僧众刚死了住持就要来给元徽帝接驾,而且还被摆脸色。观尘一向稳得住,没什么别的反应,反倒是站在身后的妙悟面露不悦。
观尘跟着皇帝走进寺内,跨过门槛之后不经意般回过头来,看向正满心悲愤的妙悟。那一眼如无波古井,却极有震慑力,让他下意识收了脸上神情。
身后有只手扯了扯他衣摆,妙悟回头看去,是自己师弟妙慈,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将人带到一旁,离开了队伍。
“怎么了?”
妙慈有些害怕道:“悬清寺会不会有事啊?”
饶是往日对待师弟极为严苛的妙悟,此次都没能板起脸来教育妙慈不要多想,因为他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观尘虽然处事有道,但太过年轻了,又偏了本心……
师叔这一去,悬清寺真是如一艘危船,在风浪中颠簸飘摇,头顶上持续了二十年的晴朗日子或许也要变天了。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小沙弥,一如既往地严肃道:“若你从此刻起潜心修禅,戒贪戒嗔,以后必能挑起悬清寺重担。”
妙慈一脸茫然,他摇摇头,看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元徽帝背影。
元徽帝到了悬清寺之后,先是请香礼佛,之后便由宫人准备皇帝下榻事宜。
高僧圆寂本是极为自然安静之事,如今也弄得鸡飞狗跳起来。寺内香客皆被请了出去,宫人们与僧众往来穿梭于山间楼宇之中,而元徽帝本人躲到了朝晖楼内纳凉,许久都没再出来。
直到入夜了,元徽帝突然下令,想要将下榻之处改在朝晖楼内。于是忙碌了半日的宫人与僧众只好又撤了之前的陈设,将一应御用物品又都搬到了朝晖楼。
暮色沉入黑夜之后,此处灯火通明,有木鱼诵经声从里面隐隐传出。
照先帝留下的规矩,国寺住持圆寂,皇帝该沐浴焚香,亲自诵经祈福,因此这动静自然是元徽帝传出的。
不过身处朝晖楼内陪伴御驾的观尘瞧得清清楚楚,隔着一道屏风,元徽帝的影子悠闲地半躺在榻上,敲着木鱼诵着经的分明是吴内侍。
他也不在乎,元徽帝愿意前来只是碍于祖宗规矩,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悬清寺。
观尘在想别的事情。
他之前猜测段文甫不会坐以待毙,快则今夜,迟则明日,定会找上季别云。而依季别云的性子,必然会为了柳家真相而与段文甫见面,到时候只怕会有危险。
内侍才从悬清寺出发不久,约莫两刻钟后到达段府宣旨。
希望这段时间里,季别云能够得到他想要的。
观尘在等着段文甫前来面圣,只不过等待的过程难以心静。
这一日太过艰难,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场快速掠过的梦境。观尘此刻坐在朝晖楼内,眼前却还是师父走之前的模样。
只能用形容枯槁来形容。
所谓圆寂其实只是臆想,觉明禅师是在病痛中离世的,即使神色平静,苦难也从他枯瘦的身体、凹陷泛黄的脸颊自行散发出来。
观尘不太相信师父走之前是无憾无恨的。一个人离世之前怎可能真的无憾?
长寿而终者,经历的一生都化为死前的光影,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会让人念念不忘。或是悔,或是不舍,一口气梗在喉咙中,死透了才得舒出。而不得寿终者,意外降临时必然更加抱憾,遗憾那尚未踏足的后半生,为无数个无法实现的愿景而恨,恨命运无常,恨天道不公。
他不相信觉明禅师在弥留之际,对一切事情都真正放下了。
不然为何那双眼始终看着他的方向,眼神里藏着对他的寄望,对悬清寺的无法割舍,对他,也是对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五蕴皆空的憾恨。
观尘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佛祖对自己的欺骗。
看啊,德高望重的觉明禅师都无法真正脱离苦海,世上真的有一条通往彼岸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