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我亦是大楚朝天子亲封的圣平公主。
第七章 长路漫浩浩(下)
如此每日不停地赶路,行将黄昏才在行馆休息,不知不觉已感觉气候愈发地冷凉起来,出发时不过七月初,现下已近九月中旬。两个多月的时间,队伍已踏进北国。
在家乡时原不过只穿一件纱裙,现如今已添上夹衫,饶是如此,仍觉天气冷凉。妆晨一早便使上了小火炉,此刻正暖暖地烧着。我蜷在车厢锦榻上,懒懒持着一卷《周礼》,似看非看,心思早扑向了小火炉上烘醅着的梅子酒,眼见妆晨又往炉里添了一块新炭,忍不住道:“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绣夜扑哧一声便笑了起来,“好小姐,您要喝便喝罢咧,却非要整出点名堂来!”
我放下书卷,呵了呵手,“这你便有所不知了,饮酒不比饮茶,饮酒时是要行酒令的,似这般你来我往,言语里总要讨几分彩头。如此,方能体会出饮酒的乐趣。”
“原来如此。”绣夜醍醐灌顶般猛点头,“难怪小姐从前与四王爷和六王爷饮酒,总要说出许多奴婢怎么也整不明白的名堂来。”
“绣夜!”妆晨轻斥,脸色微变。
“无妨。”我微一怔忡,但随即摆摆手,自去取了酒盏。妆晨忙取块软布包裹住已然烫手的壶柄,将酒壶从热水中提出,满满为我斟上了一盏。我将酒盏凑近嘴边,先轻轻嗅了嗅,只觉梅香扑鼻,再浅浅酌上一口,甘醇的酒香直沁入喉咙。我心头渐暖,举盏道:“姑苏邓尉山的梅子酒,年份三十有余,初尝香气醉人,如踏雪寻梅,梅花吐蕊;复尝心旷神怡,若梅心惊破,多少情意,尽在不言中。”
我轻轻说罢,仰首一饮而尽。绣夜忙道:“小姐慢些饮,喝太急容易伤身!”
妆晨目光莹莹望着我,幽幽道:“这番话,奴婢依稀记得四王爷曾经说过。”
我放下酒盏,点头道:“前年的除夕夜,允祯寻了这梅子酒来,我们三人争着喝那一小壶酒,却哪里够分?允祯便提议行酒令,赢的人喝,谁料表哥一径地耍赖……”我忆到温馨处,不由静静微笑,“耍赖便也罢了,喝光了酒后还与允祯争辩究竟是否真是三十年的陈酿,可把允祯气得不轻。”
妆晨又为我斟满一盏,含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小姐好记性,奴婢却记不清了呢。”
我再次一口饮尽酒水,脸上已略有嫣色,我喃喃道:“我倒愿忘记呢,却又如何能够?”放下酒盏,我执起笔来,脑酣耳热之际信手便书: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写罢,丢开笔,我望向窗外,隔着窗纱只隐约看到群山起伏,很是大气,我推开窗牖,放眼望去,不同于南国的姹紫嫣红,这里的色彩,除去灰,便是一色的白。这便是北国,是我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凛冽的风自脸上吹过,如刀剜般生疼,登时将酒意吹散大半,我微觉乏力,软软趴在了窗牖上,妆晨着了慌,忙为我关上了窗,扶我坐回锦榻上,切切道:“小姐刚饮过酒,不宜招风,仔细一会子头疼的。”
绣夜忙斟上一杯热茶递给我,尔后轻轻为我揉着鬓角,我心中迷乱,视线落在那宣纸上,笔墨浓重处,是早已不该再存有的情愫。我执起纸来,不忍再看,只草草揉成一团便抛掷脚下,掩面道:“我乏了,你二人自休息去,莫要扰我。”
“是,小姐。”妆晨与绣夜齐声应道,为我盖上锦衾后便退到一边,再不言语吵闹。
我闭上眼睛便即沉沉睡去,再懒理会纷乱世事,人心变更,只望落得这片刻安宁,也是好的。
第八章 几曾识干戈(上)
延祐殿里,我茫然四顾,允祯与允祺分立左右,只唯独不见姨母。我唤允祯,却不得应声,我哪里依得,上前便拽住允祯宽和的衣袖,正要问个分明,却见眼前的允祯,突然模糊了面容,只冷冷道:“你便是那楚朝的公主?”
我吓得连退几步方站定身子,一抬眼,却见允祺伸手与我,他眉宇飞扬,很是神气,朗声道:“宓儿,允祯许不了你的,未必我便许不了!”
我心头纷杂,只本能地摇头,想告诉允祺他误会了我的心意,却不知从何说起。正自烦恼处,却见面前一阵模糊,只眨眼间,便到了太庙前。我与允祯隔水相望,池中荷花盛放,而藕花深处却不知何时浮过一叶乌蓬小舟,舟上一名芳华女子孑然而立,衣裳身形似曾相识,却只背对着我,难窥面容。我无心细想,眼中只紧紧望着允祯,然而允祯情意切切却望向了那舟上女子,他宝蓝色衣襟上赫然别着一朵望舒荷,粉嫩宜人,他清音如吟,挥手轻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再看那舟上女子,陡然间竟成了稚龄孩童,竟然更似我当年的模样!怎会?!心口仿佛被人重重踏了一脚,我跑上玉带桥,想要跑到允祯的身边,可那桥却仿似绵延了千万里,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踏我来时道,寻我旧时欢。回首望君已隔岸,挥手别君已泪潸。看君悲掩涕,看君笑移船,惘然有所思,堵塞不能言。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允祯唱完,摘下那荷抛入水中,转身便进了太庙,再不露面。我心急如焚,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再要向前奔去,却不防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一跤,手肘撞在冰凉的石阶上,登时疼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允祯!”
我终于唤出声,却亦猛睁开眼睛,原不过是——南柯一梦。我有些怅然,然而却更诧异自己为何摔落榻下,手肘的疼痛原不是在梦中,而是切切地在当下。
一抬眼,却见妆晨脸色惨白,口中连唤数声“小姐”,只牢牢抱住我身子,绣夜更是抖得厉害,捉着我的手臂紧挨在我身侧。
我心下一紧,马车为何颠簸地如此厉害?外头又为何如此嘈杂,竟有刀剑之声?!我心下不安,低声道:“可是遇上了剪径的强人?”
妆晨心跳地很急,但仍强作镇定道:“小姐莫怕,咱们有数百御林军护卫,区区剪径毛贼没什么可怕。”
我强忍着手肘的疼痛,扶着妆晨勉力站起身来,再拉起绣夜,牵着她二人倚着车厢壁站定,我心头倏地紧了,沉声道:“若是剪径毛贼,自然不足为惧,只怕我们是遇到关外的流寇了。”
队伍已经出了雁门关,沿途皆山脉,绵延出百里之外,再往前行不出三日便是长白山。那漠国便在长白山下。然而现下队伍所在,却是个两不管地带。楚朝也好,漠国也罢,军事力量都未涉足这里,导致这一带的领土至今没有落实管辖权归属,因此这一带便成了流寇马贼集中作乱的地方,专事抢劫来往南北的生意人,青黄不接时,亦骚扰周边的百姓,百姓为求生存,只得被迫迁徙,久而久之,这一带便愈发荒凉,渺无人烟。这些流寇马贼里有南人,也有北民,他们打劫杀戮时只图利益,并不讲国家道义,委实残忍可怕。
耳听得外头厮杀声愈发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