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账总归是没有算成。
“福晋,您看!”第二天午时,都善紧皱着眉望向前方,那里隐隐地有旌旗,人马。
没想到这样快!跨上沙克后视野便骤然开阔了许多,只是依旧看不清远处的旗号,对方也显然没有靠近的意思。无论何时遇上逃婚,在瞒不住之前,娘家人绝不会放出风声惹人闲话,多半会抱着侥幸,遣人暗中寻找,我沉吟,对都善道,“你着人去问问,若是索诺穆台吉手下的人,就请来说话。倘若不是……”不是的话……也许没那么容易善了。
都善应下,看了我一眼道,“福晋,奴才擅自做主,方才已差人先往上都去了。”我不置可否,他便低声继续,“奴才想,福晋的安危更紧要些。倘若有贝勒爷在,就算是车臣汗亲自来要人,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铎能赶得及,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怕……我皱眉,“硕垒亲自来,那也好。就当看看他对咱们的敏格格究竟用了多少心吧。”他若就此坍台,诺敏的逃婚,或许会有转机。
即便有轻微的乐观,在两个侍卫被派去交涉的漫长等待中,心里仍旧惴惴,仿佛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环,我转头打量我们这支不足五十人的车队,目光最后和诺敏交汇,她轻咳了一声,道,“姐姐,对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烦了。”
事已至此了呢,多说也是无益,我刚想回以要她放心的微笑,却被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的一骑快马打断!那侍卫大声疾呼着什么,我与都善惊惶对视的一瞬,他已只有百步之遥,身后的一点金灿仿佛让时间静止了一般,诺敏猛然抓住我的手,而我的眼中,只有他滚下鞍去的那个定格,然后是挣扎着的垂死的警告,来自被利箭穿透的胸膛,“……察,哈尔……快走!”
已经很近了,那距离不过马蹄纷飞的片刻,死亡却还是冷然攫走了仅剩的可能。
我提缰,一鞭抽在诺敏马后臀上,冲着还在发愣的她斥道,“还不走?”
不管如何都好,这里伏有察哈尔的残兵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已无力追究,我只想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上上之策能保我们平安离开。
惊恐席卷而来,事态的严重性从都善紧绷的脊背可见一斑,然而几乎不需呼喝,侍卫们便在飞奔的途中排成梭形,将我们裹在其中。
“福晋……”都善依旧贴着我身边,他的后话并没有出口,我们已一齐见到前方伫立的高头大马,这原来竟是一个在不断收缩的圈子,四面都有旗纛,现下看得清楚,竟有二十余展,便是说将近三百人之数,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一对六,而我们这些妇孺幼儿大概要算在小数点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短,我们将和对方短兵相接,不,不能有事,我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便转头对都善喊道,“想法子豁开个口子,然后分两路走!”
“福晋,这样恐怕人手更少……”
我急促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眼睛道,“走一个是一个,捱一刻是一刻!”
65、郁乎佳城
从重重包围中脱身而出时,我几乎不敢去数剩余的人头,倘若不是乱军丛中有人高喊了那一声号令“捉活的!”大概我们谁都别想喘息着离开乌兰布统的土地。
兵败之耻带来的仇恨火焰,勉强压制在了军令和权势之下,而所谓的活捉,离毫发无伤距离还是很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分头而行”便有了一定意义。
博瀚随了我,都善自也走不远。掉头向西时,无暇再多顾一眼南去的诺敏的背影,只希望平安这两个字不会太过奢求。
追赶我们的第一波有三十余骑,按照逐渐拉远的距离来看,似乎还是我们的马脚力更胜一筹,也许,这只不过是要逼我们在筋疲力尽后束手就擒。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直到一条宽逾十几米的河横亘在眼前,河对岸有两座靠近的敖包。
“福晋,”都善一勒马,所有随后的人都停了下来,“咱们得过去。”
身后的追兵,蹄声隆隆,越来越趋近,我吸口气凝视着微有起伏的水面,道,“过河。”
缰绳绕在我的左臂上,随着前方沙克分出的一道水路,阻力为之减轻,然而河水冰凉地沁入每一个毛孔,即便咬紧牙关,也能感到寒气直透肺腑。不及除去的衣物贴附着皮肤,仿佛是纠结的水草,一直要将人拖入黑暗的穴洞。
不能停不能回头,水中的我们只有任人鱼肉。
勉强爬上岸去,四肢几乎脱力,最后一程差不多全靠沙克拽着,都善要照看博瀚,也并不比我轻松。贪婪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我攀着沙克的鞍桥起身,眼角刚瞥到对岸一道摄人的寒光,便听他小声惊呼“小心!”身子被一股大力扑倒,后腰重重撞上河岸边的石岩,我只咬紧唇,“痛……”
一瞬间,箭如芒雨般招呼过来!
博瀚!我再顾不得其他,惶急地望去,见他正被推到的敖包之后,气未喘匀,那救人的侍卫已俯身倒地,而某个可怕的念头开始成形,我颤抖着,再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这已不是什么活捉。
“去……那里……”血腥味焦灼着神经,无数鲜红正不断在白阔的软甲上蔓延开去,都善吃力地撑起身子,我回神下意识想去扶他,可是手臂被他钳住的刹那,猛然撞见了他眼中的绝然。
“不要!”我脱口而出,想挣扎却被他紧扣住腰,“福晋,恕奴才冒犯……”他的尾音太快地,消失在了箭簇声中。
不想看,不想听,然而一切却像卡带的录像,一格一格清晰地嵌入脑海之中。
聚拢的侍卫们,是人墙和肉盾,在疏朗之处寻求遮蔽,只有两三步远的敖包,却仿佛遥不可及。
人慢慢变少,一个两个三个……这煎熬的酷刑,在背脊顶到敖包的石块时才宣告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