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傲视“扈伦四部”的叶赫部如今只剩我们身后的断石残垣,与冈下蜿蜒绵延的叶赫河,从这里望下去,是一片苍茫的孟春之景,云天低垂,山川相缪,清新而凛冽的山风在林宇间回荡。
我回道,“‘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真是说的一点不错。”这一切难道不像曾经在大凌河城外的对答?
皇太极叹息一声,却道,“多尼到底是你的孩子。”
我诧异地望向他,他却转而问道,“你从科尔沁带回来的小子,怎么不听你说起?”
“臣妇惶恐,”我下意识抓紧缰绳,终究要面对了呢。假如他强令博瀚归宗,又或者惩罚我的意气之举,我并没有理由干涉,咬咬牙说,“这是臣妇一人拿的主意,与旁人无关。”虽然不算太出乎意料,但在他的注视下,我仍能感到此刻空气中的凝滞。
他似乎是轻笑了声,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既是如此,你何不收他为义子?与你家的阿哥们一同序齿入谱,也算正式给他名分地位,朕,没有不许的道理。”
“臣妇替博瀚谢过皇上恩典,”眼前不禁浮现博瀚倔强的眼神,我平静道,“只是一旦入了族谱,每逢台吉们觐见赐宴,总有遇上的可能,臣妇不想令他难堪。何况,据臣妇平日所知,他并不在意这些。”
皇太极默然不语,良久道,“那便罢了,朕很喜欢你家老二,封了他也是一样。”
我不禁讶然,“安和尚不足八岁。”
“昨日奠酒,你可知他对朕说什么?他让我不要伤心,说,‘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兰儿出殡那天,众人都散尽了,他还不住地再抹眼泪,”他面上似乎露出一点讽刺的微笑,“这孩子,倒不知像谁。”
是啊,多铎与我,都没有这样良善的性子。只是……我道,“七岁幼童,尚不知良莠,无功而赏,恐难服众。”
他并不答话,只望着迢递的天际道,“朕自有定夺。”
“额娘,你看你看,”安和抱着小老虎,献宝一般举起来给我瞧,“它头上真的有‘王’字!”
哪里有,不就是一点杂色的毛嘛?我伸手捋了捋那柔软的皮毛,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缝制细密的毛毯和坐垫……
珠兰托了只小碟子,从中蘸了些牛乳,笑眯眯地勾勾手指,嘴里轻道,“乖乖,有好吃的,来啊,来啊。”
不知是将他的手指当作玩物还是舍不得奶香,还不足月的家伙抬起一对小肉爪,扑上去摁住了,来来回回舔得他咯咯直笑,“二弟,你来试试,怪有趣儿的,哈哈。”
看着兴致勃勃的兄弟俩,我开始头痛过几个月要怎么把这宠物送走,但愿他们只是图个新鲜劲儿。
梅勒氏抱着尧尧站在一边直瞪眼,“二阿哥这样子,哪里像个小郡王。”
对儿子凭恩萌得了郡王头衔的反应,多铎一脸的理所当然,大意是,也不看看他阿玛是谁!我于是深觉这件事不用再提,随他高兴就好,班师后众将叙功,他也重新晋为豫郡王,床第间得意地咬我耳朵,“一门父子同封爵,你不欢喜么?”
我记得白日的事,朝他微笑,“恐怕在你儿子看来,还是那只‘虎皮山猫’来得重要些。”
皇帝自田猎回京后又接连病了几回,入宫请安时,哲哲眉间的愁色几乎不曾消却。多尔衮身体亦不佳,睿王府闭门谢客,那兰聿敏更是足不出户地在府中照料。唯有肃王府传来的尚算好消息,诺敏有喜了。
我得了空便去探她,肃王府里难得一派喜气洋洋,她虽是续弦,却一贯体贴仆婢,倒也颇得旧人心。
丫鬟领我进了主屋,还未来得及奉茶,诺敏已快步迎出来。她着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纱袍,外头罩了玉色百蝶穿花比肩卦,小腹微现端倪。我见她精神爽利,与平素无异,便放下心来,只说些闲话趣事。
她笑叹道,“还是姐姐好,那些个福晋夫人来来去去就是些‘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碰’的,比府里的嬷嬷还啰嗦百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还不是你一向粗心大意惯了,叫人担心?”我打量四周,问,“怎么不见肃王?”
她若无其事地回道,“他有公事,方才才出的门,想是与姐姐错过了。”
我点点头,道,“他复了亲王爵,你又有了孩子,算是双喜临门。”
她依旧是淡淡笑着,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似是有几分探究的意思,片刻后转开去,“姐姐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一直在肃王府呆到掌灯时分才离开,回到家屋里却静悄悄的,安和这孩子最近被放了风,成日里神出鬼没的,不知在捣鼓什么。我在后院找了一圈,连关老虎的铁笼也瞅了,正打算放弃,却碰上正从侧门入来的博瀚。
他似乎也是吃了一惊,随即行礼道,“福晋。”
“看到安和了么?”我摆摆手问。
“前头还与大阿哥在一块儿,许是在纳喇福晋那边用了饭。”
我颔首,与他擦肩身而过时,却发现他手上擎着一管玉笛,于是停步笑问,“怎有这样雅兴?”
“唔……”他略扯了扯嘴角,神情却并不高兴,只是道,“福晋若不急着寻二弟,便容我吹一曲吧。”
我疑惑于他的请求,抬头却惊觉他眼中不仅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深重的悒郁,便应下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纤细的眉月悬在半空,清辉遍洒满院,他横笛于手,百转低回的笛声,渐渐充盈了云霄。闭起双眼,任由凄清的乐曲抚过耳际,仿佛那一年初见他时,朔风呜咽着穿过茫茫草原,马蹄声渐渐近了又远了,终只剩下一片幽幽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