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脚垂荡在露台边缘,头顶有枝繁叶茂的大树荫庇,我们在谈论历史的基本原理。这个场所条件之佳,恐怕柏拉图也会选来作为其对话的地点。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移向充满生机活力的风景,将思绪带离了我们讨论的学术话题,此时我心里很感激阿雷基帕的朋友们,他们体贴周到,愿意到户外环境中进行学术讨论。他们原本提议在阿雷基帕大学舒适宜人的室内召开圆桌会议(西班牙语叫mesaredonda),可我只有区区两天时间能一饱眼福欣赏这里的迷人景色,因此我反而要求“来回小车”(我说了西班牙语carroredondo),教授同仁们都欣然应允了。就这样,我们坐在耶稣(念做黑酥斯,重音在第二个字上)高地上,脚下是阿雷基帕的绿洲。
你可曾见过大马士革的绿洲?那里刀锋般锐利的界线将绿意盎然的浇灌地同黄褐色的沙漠分隔开来,白色的城市就掩映在山脉脚下的草地间。假如你见过叙利亚的地形风貌,那么你可以开始想象阿雷基帕的景致;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些关键点需要补充:阿雷基帕的绿洲并不像大马士革的姑塔绿洲那样全都在一个平面上,秘鲁的水利专家们出神入化地将奇利河向上引流到群山之间,并且在两三个不同的水平高度上开启赋予生命的引水渠,故而此地的绿洲是分层错落的。再者,前黎巴嫩山虽说气势雄伟,但是在秘鲁这片绿洲上方自成一体的三座巍峨的山峰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呢?当中的米斯蒂峰(意为“白色”)的火山锥高耸直指明媚蓝天(这里的天空白天呈蔚蓝色,夜里则是群青色),左边隆起的是更为高阔的查查尼峰,右边矗立的是皮丘皮丘峰(意为“山峰复山峰”),因为海拔较低而形成参差的天际线。以勃朗峰为例,高度要增加四分之一才有米斯蒂峰的海拔,增加三分之一才有查查尼峰的海拔。即便是在耶稣高地,高出海平面近8000英尺于当地犹显得微不足道的这一高度,人也会感受到,介乎于人的灵魂和纯粹空间之间的,唯有最稀薄的平流层。阳光和星光都熠熠生辉直达此地,它们原本的光芒几乎没有任何减损。
当人的眼睛从绿洲游走到高地这一侧的米斯蒂峰及其两座相伴相随的山峰,又游走到太平洋沿岸方向上成排玫瑰色的悬崖峭壁,不禁要想当然耳,觉得在这个小天地当中的生活必是质朴恬静。但只要有生活,就总会有烦恼,纵使是天堂也有自身的问题。阿雷基帕当今的主要问题是,对于克丘亚人和遁隐在米斯蒂峰背后高原上的艾马拉族人这些印第安人而言,阿雷基帕是名副其实的天堂。在阿雷基帕尚未装备现代交通工具的岁月里,这片绿洲专属于该市西班牙奠基者梅斯蒂索的后代。然而来自唐克斯特的英国人敢于冒险,修建开通了从沿海开往内陆的铁路,并且修筑路线不满足于攀行至阿雷基帕,而是继续向上爬升到超过14668英尺高的山口,深入高原湖泊——的的喀喀湖;当初旨在将外界货物运上去的铁路,如今也把印第安流动人口运下来。
印第安人坐满一辆辆公车、一节节火车车厢,来到阿雷基帕,他们都在市郊擅自占用土地一安顿下来就不挪窝了。大量涌入的流动人口让阿雷基帕人深感不安。确实,这是印第安人对西班牙人征服秘鲁的反攻,尽管拖延了逾四百年才姗姗迟来,况且所采取的是和平渗透的方式,但是这一反攻的威力丝毫不减。作为外来的没有个人利益牵涉其中的旁观者,看待这样的现象也是百感交集。毫无疑问,高原的印第安人最终的命运就是成为我们现代西方社会的成员,梅斯蒂索人的城市——包括秘鲁的阿雷基帕和利马、厄瓜多尔的瓜亚基尔——都是产生融合的大熔炉。印第安人擅自占住的地方肮脏邋遢,可比起他们之前当农夫、牧人、渔夫的艰难生活,却已经算得上舒适奢侈了。不过,对他们来说也好,对世界来说也罢,依然让人感到可惜的是,我们现代文明的漩涡终究还是要把他们都裹挟进来。土生土长的印第安文明尽管艰苦,却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给自足。两天以后,当我乘坐火车行进在阿尔蒂普拉诺高原上的时候,匆匆瞥见留在家园的印第安人,脑海里形成的印象,和我曾经有一回从魁北克驾车驶入乡村时留下的印象一样。如果现代文明社会有朝一日由于自身走上混杂着科技、愚昧和罪恶的邪路而自行垮台,这些扎根土地的农民,在毒物放射的洪流消退以后,还会继续繁衍,让大地充满生机。或许不出一千年,法属加拿大最南端的农民拓荒者,会在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或在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的废墟间遇见最北端的克丘亚人;到了那一天,不管怎么说,新世界会再次人丁兴旺。
柏拉图相当熟悉这个文明自我毁灭又自我重生的幻象。据他描述,这情景已经发生过,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好吧,对我们而言,一次就已经太多了。我们只能希望这仅仅是噩梦一场,不会变成可怕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