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岳、宗高叔侄走进钱氏中药铺的时候,宗相的官板子还在前往下游的河中颠簸。
十月下旬,河水少了无数,小舟不时被露出水面的滩石所阻,一个多时辰,舟行不足二十里。
刚到宣风时,他准备租顶小轿,坐到分界汛上船。一问,不禁咋舌,二人小轿,半日要铜钱一百文,天黑前还不一定能赶到。“这价钱,抵得上官板子整日的租钱了。能省还是省点吧。实在不济,大不了船上对付一晚吧。”宗相这样想着,收起坐轿的念头,上了官板子。
此时,宗相偃卧蓬底,从蓬窗的缝隙中望着暮霭沉沉的天色,听着舟子用力撑篙前行的喘息声,暗自郁闷。
看着天渐渐暗下来,宗相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坐起身,就着凉水咬了几口,躺下来继续闭目养神,眼前却满是父亲的身影。
父亲生于九牛塘,韶年随祖父移家王家坊。年至而立,方与阳、徐、刘同甲当差。嗣后遭洪水之殃,随父上山,家雪竹垇。及年不惑,培植白术、厚朴。宏图大展之际,又遭祝融(火神)所妒,屋宇被焚,遂与诸弟分居,移家金牌山。
宗相又想自己,韶年之时,家族尚不优裕,父亲力排众议,延名流立馆王家坊,朝夕咨考,对自己及诸兄弟严予管教。奠居雪竹垇,父亲又传家族武德技艺。父亲常言,读诗书,可以明礼仪,知进退;习武德,小则健体强身,大可护国爱民。
廿载岁月,父亲毕生殚力,艰苦备尝。“父亲——”宗相想到金牌山现今家道昌隆,生齿日繁,自己却未尝尽半分孝心,心里更是哀恸不已。
“客官,已到张坊了,就在此暂歇一晚吧。”舟子停下篙撸,上前说道。
宗相微微点头,走出船舱。但见扁舟泊处,红枫遍山,暮鸟归巢。
“明日,该到昌山吧。下月半,就能见到父亲亲容了。”今春,他应童子试,便以县、府第一进学,名震一时,成为秀才。父亲听了,眼中微微发亮。又嘱他用心读书,希望他能顺利考中功名,为家族争光。
想不到,短短三月,父子从此天人永隔。
当下秋高气爽,天气晴好,正是白术的采收季节。父亲在时,已预作安排。大哥宗高、二哥宗灏、四弟宗魁几个,也是熟手,采收、加工、发脚诸事,做过多年,熟门熟路,自有他们去把握。莫管事那里,货到款清,无需多加留意。
想到莫管事,宗相突然记起,昨日在山上见到药铺伙计,说是受管事吩咐,敦请沈老板前去议事,顺便看看今年的药材品质。
药铺连同管事、伙计在内,统共三人。每年冬至开始,至大雪封山前,才是药铺最为忙碌之时。那时沈家药材运抵,药铺三人,一人验货,一人称秤,一人记账,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时候药铺伙计上山,莫非有什么变故?”宗相暗想。他左手大拇指轻掐中指,估算着抵达九牛塘的时间。变故不变故,他也顾不上,恨不得化身大鹏,瞬息就到。
“这里二叔和宗高哥,会处理妥当的。”宗相索性放空自己,钻进船舱,躺下闭目养神。
此时,廷岳、宗高叔侄,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正连夜赶往徐家山。
午夜十分,徐舜锡家。睡眼惺忪的徐士振打着呵欠,盯着喜忧参半的叔侄俩,满脸疑惑。
“姑父——”沈宗高近前唤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宗高、二弟,这么晚了你们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我相帮?”徐舜锡赶紧扶起宗高,问道。昨日傍晚,他已经得知妻弟廷贵身陨大庾的消息。此刻,见他们两人上门,猜到他们肯定有事相求。
“姐夫,是这样——”沈廷岳连忙上前,把傍晚莫管事对他们说的话告诉了徐舜锡。
“今年白术收购量加倍,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徐舜锡也是一脸喜色。他知道,最近两年,年景不好,春夏连旱,冬春雨雪肆虐。特别是去年冬天,立冬刚过,冻雨、大雪连连,采挖、烘焙好的药材,比往年少了三成不说,发脚下山都一拖再拖,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姑父,莫管事那边,货要得急。”宗高收起眼泪,一脸忧郁地对徐舜锡说。“我和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几家,老少这几十个人,凑齐百担之数运到宣风,半旬之内哪能做到?”
“姐夫,莫管事还告诉我们。他接到钱掌柜信函,希望能尽快重议合约。说是最好签个三年五年的长约,那样双方都好放心做事。”廷岳接着说。
“采挖之事,后天就开始,耽误不得。明早,我去雇人。今晚,你们尽早歇息。长约之事,我看,也不急于这一天两天。”徐舜锡说完,安排廷岳、宗高叔侄进厢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