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元启这些年培植收拢的所有心腹中,最全心全意为他卖命的人莫过于何成。只要是这位主子吩咐下来的指令,无论大小他都会尽量亲力亲为,就连注意一下继任大统领什么时候进京这种小事,他也是毫不含糊,不仅立即安排好了巡防小队,自己每日还要抽出时间,亲自去东城门附近转上一转。
好在他给自己增加的这项额外日程并没有持续太久,三天后的一大早,一名吏部属官衣冠端整地出现在城门外头,仰首面向城东官道静静等候。何成猜到正主儿想必就是今天进城,急忙遣了人去通报莱阳王,自己也悄悄爬上城楼,好奇地向远方张望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黄土烟尘腾起,一行数十骑人马飞奔而来,皆是风尘仆仆,略带长途远行的疲惫。为首者三十六七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将袍,可能因为长年军旅的缘故,皮肤甚是黝黑粗糙,再加上脸型瘦削,容色冷峻,颊边又横着一道新愈的伤疤,望之颇有肃杀之气。
吏部属官疾步迎上前去,拱手笑道:“请问是狄明狄将军吗?”
狄明勒马停下,打量了一下来者,“正是。请问大人是……”
“下官供职吏部,奉首辅大人亲命,在此迎候狄将军。”
“……哦,原来如此,首辅大人如此客气,实在让狄某受宠若惊。”
这位狄将军的应答言辞甚为礼貌,但是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变化,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疏离客套的味道。进城后那位属官又是恭维他劳苦功高,又是解说京城近年来的变化,眉飞色舞地找了不少话题,他也只是沉默以对,完全没有一丝要接话攀谈的意思。前行约小半个时辰,一行人来到中轴街口,属官躬身笑了笑,拨动马首向左边引领。
一路安静不语的狄明这时方才皱了皱眉,停缰问道:“狄某是京城人氏,知道路途,驿馆应该不是这个方向吧?”
属官挑了挑眉,讶异地道:“的确不是……但将军是京籍,城里自有祖屋,为何要去驿馆哪?”
狄明淡淡道:“家父家母原就早逝,几年前亲族妻儿也都病故,祖屋旧居多时无人,尚未打扫整理,只怕不能居住。”
“呵呵,将军有所不知,”属官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立时满面堆笑,得意地道,“首辅大人命人看了吏部记档,已知您旧居荒置,所以特意吩咐要提前安排。下官亲自监看修缮打理,日用物品也都准备齐全,将军和贵部属住下后若觉得还缺什么,下官再去张罗。”
狄明微微一怔,这回倒真是有些意外和感激,唇边难得抿起了一丝笑意,“首辅大人拳拳盛意,实在让人铭感于心,愧不敢当。其实狄某候任东湖,进城只为叩见陛下面领圣命,住不了两天便要去营中,何必劳师动众如此麻烦呢?”
像荀白水这样地位的人,有时随口一句吩咐并没有多深的意思,可是属官接办这类的差使却是必须要向上司回话的,最害怕当事人不领情,反倒显得是他不会办事。此刻听了狄明的这番回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更是笑出一朵花来,欢欢喜喜地道:“不麻烦不麻烦,将军于国有功,在京城哪怕只住一晚也不能委屈了!”
狄明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随着属官的一路引领转向自己的旧宅。
东湖皇家羽林是萧元时登基那年重新编立而成的新军,常备兵七万,只能由御旨调动,是帝都周边最大的一股战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羽林统领一职官定从三品,内阁、兵部及二品以上军侯皆有资格向皇帝举荐,最终由圣意择选钦定。表面上看来,这件事的决定权似乎是在皇帝的身上,但萧元时毕竟太过年轻,认知和经验都相当有限,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真正在做这个选择和判断的人,依然是他的舅父荀白水。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首辅大人最在意的就是京城稳固,朝堂平顺,在敲定统领人选时的私心并不算重,也完全没有想要自己一人独断的意思。东境战局刚稳下来,他便要求兵部和各府军侯推荐人选,再针对其护卫京畿的忠诚与能力听取各方意见,最终斟酌和筛选出了呈报御览的三个人。整个决策过程相当认真严谨,绝对不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若论在东海之战中的军功,狄明并不是三个人中最高的,但他出身于京城文官之家,跟任何军方根系皆无盘结,这一点在荀白水的眼里很是加分,到了最终御前廷议的时候,言辞之间已经很有些偏向于他。
“狄明将军祖籍京城,外派任泉州正四品主将,由朝廷征调,最先驰援败阵的东境南线。阵前每每身先士卒,于粮绝之时坚守孤城,曾身中数箭而不退,可见其对朝廷、对陛下的忠心。”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显然也很喜欢勇毅之人,闻言点了点头,视线转向旁听的萧元启,“莱阳王是援军主将,不知你对这位狄将军看法如何?”
萧元启仿佛没想到会询问自己,怔了怔才上前一步,谨慎地答道:“狄将军是从泉州征调的,一直为援军防守东南一翼。臣虽然久闻其勇战之名,但其实并没有当面见过他。”说到这里,他微微转头看了荀白水一眼,见对方眉间微皱,赶紧又补上了一句,“不过臣的主营援军能一路追击收复失地,东南稳固乃是一大强助,狄明将军可谓居功甚伟。”
莱阳王这么会看人脸色,令荀白水十分满意。萧元时听了他的赞誉之言,看上去好像也很高兴,当即提起案上朱笔,在狄明的名字上轻轻勾了一个小圈。
皇帝陛下最终择选之时已是十月初,但由于羽林统领之位不宜虚悬太久,呈报御览的三个候选人早在九月中便同时进京,沿途候命。因此立冬之后的第二天,狄明便进了金陵城的大门,中途并没有虚耗时日。这位精挑细选出来的新任东湖统领果然没让皇帝和首辅大人失望,在御前禀奏如何操训兵士管理军务时很有自己的想法,称得上思维清晰行事利落,而且毫不贪恋京城繁华祖居舒适,面君出宫之后便前往内阁辞行,准备最多停留一晚就去东湖上任。
荀白水对这样尽忠职守的行为当然大加赞赏,再次叮嘱勉励他为国尽忠,之后又将皇帝不久前所赐的一匹良驹转赠给了他。
狄明的出身虽属官宦,但在这金陵帝都肯定算不上显贵,祖居故府略微偏东,未能挤进西城,不过宅院南侧有条小溪绕过,周边树植茂盛,清幽雅静,位置倒也相当不错。他这次进京候选已属调任,即便最后未曾中选也不会再返泉州,所以把常年跟随的亲卫侍从人等都带了出来,三十多人一同住进了旧宅内,倒把吏部临时安排的下人都遣了出去,一个未留。
打理好明日出发的行装,再用过简单的晚膳,狄明按照日常的习惯到庭院里打了一个时辰的拳法,一直练到周身汗湿方才叫水洗浴,之后便关门熄灯,似乎是打算早睡。
二更更鼓响起的时候,整个府邸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久无声响的主屋反倒在此时开了门,狄明换了身深色箭衣,系着带帽的披风走了出来。院内值夜的亲卫显然早得吩咐,一言不发地赶在前头,将备好的坐骑从后廊下拉出,目送主将单人独骑自侧门悄然离去。
宵禁后的街道上一片清寂,几名查夜的巡防营官兵守在狄府旁边的小巷口,接到人后一路引领,径直送往莱阳王府的角门外。何成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见面后匆匆躬身行了个礼,便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穿庭过院,来到了萧元启的书房。
听到外厢门扉吱呀开启的声音,静坐于灯下的萧元启立即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道:“狄将军来了?快里面请。”
狄明解下披风,顺手递给身侧的何成,抱拳施礼,“参见莱阳王爷。”
萧元启抬手回了礼,示意何成退出,自己亲自到茶台边温杯斟茶,笑道:“这个时节也只有陈茶可饮,好在焙制有方,汤色还不错,将军尝一尝?”
狄明皱眉站在室内,并没有随之入座,语调中也透着一股冷肃的意味,“王爷明明知道,狄某今夜到此,并不是来喝茶的。”
萧元启放下了提壶的手,揉着眉间笑了笑,“长夜漫漫,有多少话谈不得,将军何必心急呢?”
“王爷派人来见我时曾经说过,如若将来京城相见,必会一五一十告知我真相。怎么,难不成您现在又改了主意?”
“本王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反悔,”萧元启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神色微转哀沉,“……可是狄将军,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你现在升调入京前途无量,又何必非要掀开旧日伤痛,徒增自己的烦恼呢?本王是为你着想才这样相劝,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远比你知道了更好。”
狄明闭了闭眼睛,背转身走到窗台边,静静地站了片刻。
“王爷可知,那年京城疫灾,我家里总共死了几个人吗?”
“呃……我大约只知道,将军的妻儿因此病故。”
“十七个。我二叔、三叔一家,我的发妻,两个儿子,妹妹,还有一对双胞弟弟……一场瘟疫,从此狄家故居,空荡无人……”狄明转过身来,眼底已是一片血红,“王爷派人传信,说金陵疫灾另有真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怎么可能不来,又怎么可能不问?”
萧元启稍稍低头,避开了他直直看过来的视线,手指在案台上轻轻敲打,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定,“将军这次回京,想必也暗中去查看过朝廷的密档和文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