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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第1页）

林凤致对贡院前新刻的书籍兴致不高，一心想着至少寻觅影宋刻本回去。所谓&ldo;影宋&rdo;，也就是采用薄纸覆上原来宋刻本，一笔一划影摹写样，上版刻成。这种版刻方式能不失宋本原样，珍贵度逊于宋本，校雠价值却不差什么。这样的版本要去三山街的老书坊淘，殷螭便抵死不去：&ldo;三山街有什么好玩！还是这边有趣，书摊也多，举子也多‐‐南方人就是标致，你看一个个小书生唇红齿白，不买书看人也好，谁要去老街看古董货！&rdo;。

林凤致跟他过日子久了，也不摆矜持的架子，要跟他呷一口醋取笑：&ldo;那也成，你逛这里，我们去逛三山街，只不要回头你被人搭将走了‐‐&rdo;殷螭笑道：&ldo;要勾搭也是我搭来别人，谁有能耐搭走我？&rdo;林凤致道：&ldo;那可不一定。告诉你罢，留都这边的堂子叫做南院，里面好色相，好弹唱，好服侍，正集中在秦淮河一带。你要是被搭了进去，只管请便‐‐就是晚上别再回船。&rdo;殷螭恼道：&ldo;说的好像你逛过，恁地门儿清！&rdo;。

所以殷螭抱怨着，到底还是跟随他二人去三山街逛了。这里是书坊书肆的集中地，满街书铺鳞次栉比，油墨清香扑鼻而来。有的店铺将店面铺板全卸，大排着书籍到街面上发卖；有的书坊却扇门半开，一股幽深之状。孙万年带一个小伙计去总批书籍，殷螭便跟林凤致一道。偏偏林凤致只选门户深邃的书坊进去，喋喋不休跟人讲版本，殷螭又觉得不耐烦，跟他说要自己去逛。林凤致才答应一声，他已带着小六直跑出去了，林凤致便不理他，只跟坊主讲论书籍品相与价格。

待他讲毕了价，心满意足挟一函jg刻的影宋《王荆公集》出门，正yu往下一家去，小六却跑了回来跟林凤致回报：&ldo;主子在那边请老爷过去。&rdo;。

所谓过去，也就是到街角一家书肆去。而殷螭请林凤致的理由，异常之简单，指着一堆挑好的书籍，直接两个字：&ldo;付账！&rdo;。

林凤致先是一个纳闷：&ldo;小六不是替你带着荷包？&rdo;殷螭理直气壮道：&ldo;那是我的零用，大头都在你身上，不找你找谁？何况家里的银子，本来也全是我的款项，偏被你说要保管，保管了就不肯还给我！十二两七钱三分银子，赶快给我付了罢。&rdo;。

其实他所谓的那笔款项，无非是他当初将林凤致给他置好的田产宅院全部卖掉所得。基于他太有败家子的特xg，林凤致跟他在一起之后，便将那笔钱要来保管着。殷螭反正是个从来没愁过钱财的，倒不在意。只是他不理财，便想当然觉得，自从林凤致拿走钱之后，两人生活每一笔开支，都是这笔款项里拿出来的。原来殷螭心里的账目，只看见支出，却不计算减损，于是永远理直气壮，觉得全是自己养着林凤致，当之无愧是一家之主……

可是实际上他那笔款项虽然不是小数目，两三年里购房买地，游山玩水，早就消耗了一个gān净。林凤致账目上的银钱，已经是自家在虞山的庄园出息了‐‐不过林凤致的好处是在别的事上可以肆意刻薄他，钱财上绝对不刻薄。两人在一起，计较谁养着谁，简直毫无意义。所以也就一直不加提醒，由得殷螭沾沾自喜觉得小家的财产全是他的。

因此殷螭一理直气壮来要钱，林凤致也只得掏自己腰包，但书生习xg还在，忍不住先翻了翻殷螭选购的书籍。一翻之下，登时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扯过殷螭，压低声音怒道：&ldo;你怎么尽买这些……&rdo;殷螭得意道：&ldo;都是jg刻全相，妙选龙阳chun意图一百八式，还是五色套印，你看这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南人风流，果是不错，京师的书坊，就少见这么新奇别样的chun宫。&rdo;

林凤致只觉得丢人现眼到了家，咬牙道：&ldo;这种书……你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地买。&rdo;殷螭道：&ldo;他堂而皇之地卖，我不能堂而皇之地买？正经也别正经到这种地方‐‐&rdo;他凑过去跟林凤致咬耳朵道：&ldo;别拿乔，买了罢。好多花样我都没见识过，回去跟你一一试，我们就有事gān了。&rdo;

他当街就开始恬不知耻，虽然是小声耳语，也羞得林凤致简直想拂袖而去，宣称与这下流胚子素不相识。可是殷螭是个不害臊的，这种时候不闹为上，一闹就要丢脸，不如赶紧闷声将银子掏出来上柜结账。连找头也不要了，直接掉头就走。殷螭笑嘻嘻让小六卷了包跟着，同到街面上，遇见孙万年订购了唐诗选集出来。三人再逛一阵，一起回下处。

他们两家船挨在一处停泊，第二天一早相约好了去岸上绿杨chun吃早茶。孙万年忙了大半夜的清点，早晨有点困倦，揉着睡眼跟林凤致打招呼：&ldo;鸣岐，昨夜忙什么了？我歇下的时候看见你们也没熄灯，难不成一夜没睡？&rdo;林凤致登时尴尬，狠狠剜了殷螭一眼，殷螭偏要涎脸说明之：&ldo;睡了，睡了！只不过看书看久了些，后来就忘了熄灯。&rdo;孙万年到底是个粗豪人物，听了只哦了一声，便不再问。殷螭跟林凤致悄语道：&ldo;我说他听不见罢？你偏要担心成那样，死活忍住不肯叫，害得我也不慡快，白跟你试了两套。&rdo;林凤致实在赧颜，闷声道：&ldo;下次不许胡闹了，我也不上你的当了。&rdo;殷螭笑着凑过来，问道：&ldo;怎么，还腰酸？我跟你揉揉就好。&rdo;林凤致赶忙躲闪，殷螭又道：&ldo;别恼了，上岸我给你点个枸杞蒸羊腰，补补就是。&rdo;孙万年走在前面，耳里刮过这话，于是回头接了一句：&ldo;绿杨chun是淮扬茶点，最好的是蟹huáng汤包、翡翠小笼、长鱼汤面、大煮gān丝。江南早茶，哪有羊腰子这种油腻腥膻东西！&rdo;。

殷螭不禁恨得牙齿痒痒，心想你跟我们碍眼不够，还来cha话？我是什么样人，岂能没见过世面，无非跟小林打qg骂俏而已，偏生有这么个活蜡烛败兴！。

他这么想着，等到终于乡试期毕，书肆纷纷收摊，孙万年还要留在南京与几个相熟的书坊理账，林凤致到底怕南京熟人太多，便先告辞回去。殷螭终于摆脱了碍眼的活蜡烛，快活得简直要在船头哼小调，又央求林凤致唱大曲给他听。林凤致毫不通融地拒绝：&ldo;你还嫌一路丢人不够？要唱回家去唱，路上别这么难看。&rdo;殷螭抱怨道：&ldo;我也不过多买了几套chun宫，几部艳qg话本，也不是什么丢人事。还替你觅了套什么饾版拱花的《十竹斋笺谱》，你不是也喜欢得紧？&rdo;。

林凤致的确对殷螭觅来送给自己的《十竹斋笺谱》十分喜爱。饾版乃是多色套印，拱花却是使用凹凸版式嵌合，使纸面花样拱起，显得层次分明，雕刻jg细，色泽妍丽。这种版画刻法是金陵胡氏书堂新研制出来的，林凤致只爱买古籍，殷螭却喜欢看时兴的绣像全相话本，套印版画色彩鲜艳尤其投其所好。林凤致腹诽他品位低俗，却不得不承认，他挑最新兴的玩意时，倒也颇有几分眼光。

他们归乡时秋霖成阵，只能对坐舱中各翻各的书。江上行船往来，舟人嘲歌不绝，唱的却是吴中山歌：

&ldo;思量同你好得场騃！弗用媒人弗用财。丝网捉鱼尽在眼上起，千丈绫罗梭里来。&rdo;

殷螭听不懂吴语，却喜欢这绵软的调子，问了林凤致歌词是什么，便又缠他唱给自己听。林凤致道：&ldo;挨光的歌，我是不唱。&rdo;挨光即俗语调qg之意，殷螭听了更起劲：&ldo;我们不是已经挨上光了，唱唱何妨？这么大雨，也不能天天腻歪在chuáng上，无聊的时候总得有个消遣。&rdo;林凤致吃缠不过，于是正色唱了一支元人马致远的《蟾宫曲》给他听：

&ldo;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鱼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到大江湖，也避风波！&rdo;

已到九月下旬，雨中清寒，两人都加了夹衣。殷螭还是不改喜爱时兴服饰的旧习xg，在南京也不忘新订做了一件妆花锦半臂，皎月白晕云纹，领口滚以宝蓝倭缎，颇是粲目。林凤致不像他好招摇，仍是寻常竹布长衫，为了跟他配色协调，选了件浅天蓝色的，系着羊脂玉白的鸾带。船窗半开，擦肩而过的行舟看不清舱中两人面目，只见衣色调和，人物出众，南人最好品藻，见之多有喝彩称赞。殷螭觉得众人都公认自己二人是一对，颇是自得。

但是这么一炫耀，便惹了眼。因为雨多帆重，归去的船行驶不快，到晚才冒雨在龙潭地面的一处渡口泊下。这个渡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乃是乡间野渡，舟子是惯行路的，不免小声提醒：&ldo;这所在不甚便当，客官夜里小心。&rdo;林凤致有些托大，道：&ldo;南直隶地方，离留都还不到百里，哪有不法之徒！&rdo;殷螭笑道：&ldo;没事！哪有凶徒敢来抢你？先过我这一关。&rdo;

结果他们都是盐酱口，说什么就来什么‐‐到了中夜，小雨兀自淅沥不绝，岸上已掩来一批明火执仗的qiáng徒，直扑停泊的船只而来，cao着切口大叫肥羊乖乖听命，献财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