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嫁衣,虽不如胧月姐姐那般繁华锦绣,珠光宝气,却更多了含蓄内敛,温文尔雅,像极了一个江南烟雨里如丁香花一般的含羞少女。
九翟盘龙四凤钗树金冠,宝光四射。五镶五滚真红色流彩飞花的蹙金翚翟袆衣上绣以石青色五凤图纹,并以金银丝线细细勾勒成形。镶滚襟袖摆边缘处,下摆与大襟上闪烁着黄玉、祖母绿、水钻与大颗粒的南珠盘成的春兰秋菊的华茂图案。金红十二破留仙长裙以郁金香根茎和蔷薇花朵染成,阔大逶迤的裙摆上钉着阑干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籽样,裙幅上则密密绣满了一朵连一朵的怒放的石榴花。
我木然地由着姑姑和宫女们摆布,服侍我穿上精美的嫁衣。
落地的大铜镜,镜中之人穿着贴身的嫁衣,神情凄楚而不甘。
宫人们啧啧称赞,嫁衣的大小长短无一不妥帖,宫中的绣功自然是好的。
这么美丽的嫁衣,我穿上它,竟不是要嫁给我心爱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委屈和不甘,瞬间奔涌上心头。顾不得宫人们仓皇地劝阻,迅速地扯下嫁衣,向颐宁宫去。
颐宁宫历来为太后所居,母后退帘归养之后皇兄又极尽天下以奉养。夏日暑热,颐宁宫中遍置雕筑玲珑精巧的冰雕用以赏玩取凉。才一掀湘妃帘进去,便觉有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宫殿角落皆种满了母后最喜爱的小株海棠花。姹紫嫣红、粉白娇黄,开得如彩霞凝朵。我径直走进殿中,摒退宫人,直直跪下大声说:“母后,女儿不愿嫁楼归远,请许女儿另择驸马。”
“哦”,母后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颇有兴味的瞧着我,恍若未闻,“嫁衣穿着合适么?若合适的话,就知会绣院一声不需再改动了,再让内务府挑选些新式的首饰器皿……”
静一静气息,仰头看着母后:“母后。我要持逸做我的驸马。”
良久静静无声。有蝉在宫外的树上聒噪,“兹——兹——兹——”,那声音像蚕吐出的丝线一样,一圈一圈缠住我的心,缠的我发烦。
我终于沉不住气,“母后……”
母后手里轻轻把玩着一串珊瑚手钏,一颗一颗的缓缓数着那鲜红如血的珊瑚珠子,一语不发,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一毫情绪的波动,只一双眼睛精光清明。殿中乌金凤翔大鼎中焚着轻烟袅袅,淡薄如雾霭,越发显得轻烟后母后的容颜清淡如莲,宝相庄严,遥遥如在天际。
半晌,母后方轻轻一笑,对身侧侍立的槿汐姑姑道:“传哀家的懿旨。八月十六雪魄帝姬下降,为祷福寿,赐清凉寺为帝姬妆奁。”
“母后。”我一挣声:“我要的是持逸,清凉寺予我又有何用!”
母后的目光锐利如宝剑的锋芒从我脸颊上深深扫过,直看得我颊上微微发疼:“芊羽,你睡意未醒,回去用冰水湃一湃头脑再来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苏合香甜凉的气息仿佛要沁入脑仁:“母后,儿臣心意已定。八月十六除非的儿臣要嫁的是持逸,否则儿臣决不出阁。”
母后的身子微微一抖,发髻上累累的钗环玎玲一响,鼻翼微微张阖,呼吸渐次沉重起来,槿汐姑姑知道母后是怒极了,慌忙奉了一盏冰镇梅子汤道:“天气暑热,太后饮盏梅子汤再与帝姬说话吧。”
母后看她一眼,勉强饮了一口放下,眼中精光一轮,极力着抑制怒气,徐徐道:“既然你如此执着,哀家就把持逸的尸身赐予你罢。”母后的面庞似乎是含着温润的笑容,然而我只觉得寒气逼人,母后漫不经心道:“芊羽,不要叫母后学唐太宗,哀家也不忍得看着持逸和辨机一样的下场。”
我霍然站起身子,目光灼灼逼视着母后,珠翠围绕下母后的冰雪姿容有种不真实的冷冽神气,迫得我如同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中,凉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儿臣也不是高阳公主,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杀横尸。”头脑似被烈火轰地一烧,我的眼睛必定是血红了,怒气与害怕在胸口不顾一切的汹涌跌荡,如万马奔腾不休。竭尽全力屏住气息,慢慢一字一字吐出,如同金石掷地有声:“母后可以杀了持逸。持逸一死,儿臣必不苟活于人世。”
槿汐姑姑脸色大变,慌忙劝道:“帝姬何出此言!”
我慢慢端正衣衫,复又下跪道:“儿臣是天家帝姬,一言既出,定无反悔之意!”
母后闻言一愣,右手掣过案上的梅子汤盏一举,汤水已然洒了出来。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忽然又慢慢将那汤盏放了下来。猩红汤汁的颜色落在月白锦缎的地毯上像一滩凝固了的血液,我默默不语。
母后怒极反笑,朝槿汐姑姑道:“好!好!你瞧哀家生的这三个女儿!”母后一提到两位皇姐,语气中已带了一丝微不可觉的怅然与无奈,“哀家只有这三个女儿。远嫁了的胧月自是不必说了,她去国离家是为咱们大周换一份江山安宁。灵犀这一生是不会再嫁了。”母后语气中的哀痛之意渐次明显,凤头金钗哗哗乱点,声音玲玲如急雨,“哀家眼前只余了你这一个女儿,如今倒好,你为了一个和尚竟要与哀家以死相争。你……你……”母后一口气哽咽在喉间,槿汐姑姑吓得脸也白了,慌忙去拍母后的背,便要叫人进来。母后极力挥手,又咳又呛,断续道:“糊涂!……这样子……能叫人瞧见么?!”
我吓得魂不守舍,眼泪哗啦落了下来,忙不迭跪行至母后膝下,双手端了茶盏喂母后喝下去,竭力抚着母后胸口让她气息平静。好一会儿母后才平定下来,我垂泪道:“儿臣不是故意要惹母后伤心气恼。万望母后垂怜女儿,女儿不能嫁一个自己不钟爱的人,凄苦一世。”话语未定,终于忍不住伏在母后膝上呜咽着哭了起来。母后的裙上绣着牡丹凤凰的花色,针脚细密,那凤凰羽毛光华,展翅直欲从衣上腾飞而起。哭得久了,连牡丹那样鲜艳娇媚的颜色也被泪水洇成了颓败的灰。
后宫——玉簟秋 正文 第十七章
章节字数:2009 更新时间:07…04…22 22:25
母后的眼泪一滴滴滚烫落在颈间,灼的刺痛。仿佛是许久竭力自持,抚摸着我的脖子,缓缓道:“你和你胧月姐姐不同,不用为母后分担社稷家国之累;也不像灵犀,非要为了予澈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母后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母后只希望你能常常在母后身边,嫁个疼爱你的夫婿,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的,和你温仪姐姐她们一样,做个安乐享福的帝姬。不好么?”母后缓一缓又道:“你好好想一想,不要说大周开国百年来未曾听过,即便放眼历代诸朝,何曾听过有和尚还俗做驸马的?”
我垂泪,倔强着疑惑道:“母后,这是儿臣真心中意欢喜的男子,缘何这样能不如意呢?只因我是帝姬之尊么?”
这世间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得已、不如意。成千上万,我所见识过的真正不多。我的人生,一直那样安逸无忧,有母后和皇兄的照拂。所有的情伤爱痛,全是灵犀姐姐留给我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所有所有的不如意,唯有一个持逸,唯有这一段姻缘。唯有这一个,这不如意似一串佛珠,冷硬的四散开来,牢牢地硌进心里,一个,又一个,逼迫着我生疼生疼地疼着。
母后眉头微皱,无限酸楚,抱着我的头道:“孩子,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居八九,又岂只你这一桩。身在皇家,人人都是有所失去的。哪怕是母后,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和持逸,不要勉强了罢。”
我哽咽了嗓子,抹一末泪,仰头道:“我偏要勉强。”
母后凝望着我,久久道:“你勉强得了自己,也能勉强得了他么?他一心入佛门,更是亲口为他求来的。”母后沉声道:“持逸自然有他的好,可是楼归远也并非十分不好,毕竟凤台选婿,他是你自己选来的。”
“嫁给楼归远,被他小心呵护珍视,他会容忍我的一切,我们可以做一对普通的帝王家的夫妻,安乐到老。原也不是不可以。”我抬头定定看着母后,“可是我遇见了持逸。母后,你不晓得,我遇见了持逸,我爱上了他。这是命数。佛要他来到我的生命里,如果我的生命不能因他而完美,就只能因他而破碎到底。我不能爱着一个人而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我不能够。”我的声音里有了刚硬和强悍的底气,“母后,若换作是你,你能够么?!”
母后大震,面色白了又白,竟是笑了起来,“哀家能够么?”母后笑着反问。
母后的笑容这样凄凉,每一丝笑纹里都饱含着痛苦的痕迹,几乎是有些惨烈的意味了。我心下害怕起来,长这么大,我几乎没见过母后这样古怪的笑容。槿汐姑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跪在了地上,看着母后,大声唤道:“太后,太后——”
母后对我和槿汐姑姑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那样微笑着,微笑着。
片刻,母后转过头来,已经是平日的平静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母后的失态,我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我惊讶着,母后只是如常的样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似一缕凝聚的电光。
母后松快地笑一笑,对我说,“有什么不能的。人啊,狠一狠心肠,只以为自己是死了,也就做得到了。”我心里气愤极了,母后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母后不是一个人,母后有你们,你、灵犀、胧月,还有你皇兄,有你们,母后再做不到的事,也得做,还要做得仿佛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