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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赫斯特与珀尔(第1页)

于是,罗杰·奇林沃思——有着一副老态龙钟的畸形体态,带着一张萦绕着人们的记忆久到令他们讨厌的面孔——离开了赫丝特·普林,沿着路俯身屈背地走了。他到处采集药草或者刨出药根,把它们放进挎着的篮子里。当他朝前屈着身体走时,灰白的胡子几乎碰着地。赫丝特目送了他一会儿,怀着有点怪诞的好奇心,想看看早春的嫩草是否会在他的脚下枯萎,在那片怡人的翠绿中露出他歪歪扭扭的焦黄的足迹。她不晓得老头这么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采集的是什么草药。大地是否会因为受到他眼睛的感应而变得邪恶,在他的手指下面突然出现迄今鲜为人知的各种有毒灌木来迎接他;或者每一种生机勃勃的生物在他的触摸之下变成有毒的、致命的东西,以满足他的需要呢?在其他地方如此灿烂的阳光真的照在他身上了吗?或者,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总有一圈不祥的影子在随着他的畸形的身体移动?那么,现在他要往何处去呢?难道他不会突然沉到地底下去,留下一处枯萎的荒芜之地?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将会在这个地方看见有毒的龙葵、山茱萸、天仙子以及其他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中生长出来的险恶的植物,株株长得郁郁葱葱、枝叶繁茂。或者他会张开蝙蝠的翅膀逃之夭夭,越往天空上升,越显得丑恶?

“不管这是否是罪过,”赫丝特·普林辛辣地说道,依然目送着他的背影,“我恨这个人!”

她因这种情绪而责备自己,但无法克服或减少这种情绪。每当她试图克制这种情绪时,她便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在遥远国度的日子。那时,他习惯于在黄昏时从僻静的书房里走出来,在他们家的炉火的亮光中,在夫妻欢笑的温馨中坐下来。他说,他需要得到她的温暖,以便从心中把因为孤独地啃书本而产生的冷飕飕的寒气驱散。这些场面曾经是愉快的。可现在,透过她后来的凄惨生活来看,它们属于她记忆中最丑恶的部分。她感到诧异,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场面?她感到惊奇,她怎么竟然会答应嫁给他?她认为,她曾经忍受了他那冷淡的握手,曾容忍用她嘴上和眼睛里的笑容与他的相混相融,这是她最该忏悔的罪恶。当她在情感方面还很无知时,他说服她想象自己在他身边是幸福的。看来,这是罗杰·奇林沃思犯下的一个罪恶,比后来人们对他所犯下的任何罪恶都更加可恶。

“是的,我恨他!”赫丝特重复道,比以前更加尖刻了,“他伤害了我!他对我的伤害,比我对他的伤害更厉害!”

让赢得了女人婚约的男人们发抖吧——除非他们一并赢得了她心中的最大热情!否则,某种比他们更强有力的精神接触可能会唤起女人的全部情感。他们的命运就像罗杰·奇林沃思的一样可悲了。这时,被男人们当作温暖的现实强加于她的那种平静的满足和冷漠的幸福形象,都将受到指责。可是,赫丝特早该结束这种不公正的待遇了。这能表明什么呢?这漫长的七年中,在红字的折磨下,她承受了这么多痛苦,难道还没有生出任何的悔恨吗?

当她目送年迈的罗杰·奇林沃思那弯腰屈背的身影时,这一瞬间的情感微弱地照亮了赫丝特的心境,揭示了她先前素来不敢承认的许多东西。

他走了之后,她想把孩子喊回来。

“珀尔!小珀尔!你在哪儿?”

向来朝气蓬勃的珀尔,在她的母亲与采草药的老头谈话时,一直懂得自得其乐。正如上面已经说过的,起初,她富于想象力地在水坑中玩弄自己的影像,把幻影召唤出来。而且,由于幻影拒绝冒险,她又为自己寻找了一条进入它那难以琢磨和难以达到的天地的通道。可是,她很快发现无论是她或影像都不是真实的,便转向别处寻找更好的消遣了。她用桦树皮制造了许多小船,并把蜗牛壳装上小船,将之送进汪洋大海,比任何新英格兰的商人驶出的船都要多,可是这些小船大部分在岸边沉没。她抓住了一只马掌蟹的尾巴,捕获了好几只海星,击昏了一只水母,让它在暖和的阳光下融化。然后,她捧起在涨潮线上泛起条纹的白色泡沫,朝微风中撒去,尔后,以飞快的脚步,蹦蹦跳跳地跟在它后面奔跑,以便在它落地之前截住那些大雪花。当她看见一群沿着海滨觅食和拍翅的海鸟时,这个顽皮的孩子提起装满小石子的围裙,从这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去追逐这些小海鸟,在连续向它们投射小石子时表现出非凡的灵巧。珀尔几乎可以肯定,有一只白胸脯的灰色小鸟,已被她的一块小石子击中,鼓动着一只折断的翅膀飞走了。然而,此刻,这个小精灵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一游戏。因为,伤害了一个如海风一样狂野或如珀尔本人一样桀骜不驯的小生命令她感到伤心。

她最后的消遣,是采集各种海草,为自己制作一条围巾、一件披风或一块头巾,然后将自己装扮成了小美人鱼的模样。她继承了她的母亲在设计布帘和服装方面的天赋。作为对她的美人鱼装束的最后点缀,珀尔拿来了一些大叶藻,竭力地在自己的胸脯上模仿她的母亲胸脯上的那个如此熟悉的装饰——一个字母A,但不是红色的,而是鲜绿色的!这孩子将下巴垂到胸前,怀着奇怪的兴趣,仔细地考虑这一设计,仿佛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了解这个字母的隐含意义似的。

“不知道母亲会不会问我它是什么意思!”珀尔想道。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母亲的呼喊。她像一只小海鸟那样轻快地飞奔过来,跳着、笑着,出现在赫丝特·普林的面前,用手指指着她自己胸前的装饰。

“我的小珀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赫丝特说道,“这个绿色的字母,戴在你那稚气的胸前,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我的孩子,你知道你母亲注定要戴的这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妈妈,”孩子说道,“它是个大写字母A。你在角帖书[72]上教过我了。”

赫丝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那张小脸蛋。然而,虽然在她那双黑眼睛里有着那种赫丝特太常觉察到的奇异的表情,赫丝特却无法确定,珀尔是否真的对这个符号附加了任何意义。她觉得自己有一种要查明这意义的病态欲望。

“孩子,你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戴这个字母吗?”

“我当然知道!”珀尔回答道,目光炯炯,直视着她的母亲,“这与那位牧师老是将手放在他的心口上的理由一样!”

“那么,是什么理由呢?”赫丝特问道,觉得这孩子说的话有点荒谬,自相矛盾,有点可笑;可是,经过进一步考虑之后,她的脸色苍白了,“除了我的心之外,这个字母与别人的心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妈妈,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珀尔说道,比她平常讲话的神情更加一本正经,“去问问刚才跟你谈话的那个老头吧!也许他可以说出其中的道理。可是,现在咱们说实在的,亲爱的妈妈,这个红字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你把它戴在自己的胸前?为什么牧师老是将他的手搁在自己的心口上?”

她双手握住她的妈妈的一只手,以她那任性的和反复无常的性格中罕见的认真态度,凝视着母亲的眼睛。赫丝特心里想,也许这孩子真的在以孩子那种天真的信任亲近她,并且尽自己的能力和聪明建立一个感情的交汇点。这表现出了珀尔的一个异于寻常的侧面。在此之前,这个母亲虽然以其特有的强烈感情爱着她的孩子,却一直约束自己,不希望得到比4月的微风的反复无常更多的回报。4月的微风花时间进行空中游戏,具有一阵阵莫名其妙地迸发出的热情,即便其处于最佳心境时也总是爱闹脾气。当你将它吸进胸中时,它常使你觉得冷飕飕的,而不是使你感到被抚慰;作为对这些劣行的补偿,有时它会出自自己含糊的目的,以一种令人怀疑的温柔,吹拂着你的脸庞,轻轻地抚弄着你的头发,然后又忙其他闲事去了,但在你的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然而,这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性情的判断。任何其他旁观者除了不友好的个性外,几乎什么也看不出来,而且会对这些个性进行更暗淡的着色。可是如今,赫丝特强烈地意识到,珀尔以其惊人的早熟和敏锐,也许已经接近能够作为一个朋友的年龄了,赫丝特可以把一个母亲能够透露的伤心事几乎全部都托付给她,而对母亲或孩子皆不失礼。人们可以看到,在小珀尔的有着小小混乱的性格中,出现了——从一开始就一直存在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充满勇气的坚定原则,一种难以控制的意志,一种可以训练成自尊的自豪感,一种对许多事物的刻薄的轻蔑。对这些事物细查起来,人们可以发现其中都带有虚妄的痕迹。她也拥有丰富的情感,尽管迄今为止这些情感都是尖刻的和不愉快的,正如未成熟的果实具有最浓烈的风味一样。赫丝特寻思,有了这一切优秀的品质,这个小精灵倘若不能成长为一个高尚的女人,那么,她从她的母亲那儿承继的邪恶想必实在太多了。

珀尔一直徘徊在红字这个谜上的倾向,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品质。从她记事的最初期起,她就开始把解答这个谜作为自己被指定的使命。赫丝特常常想,上帝赋予这孩子这一显著的习性,一定有其善恶报应的意图。然而,直到现在,她才想到这样的问题:与这一意图相关联的,是否也有一种慈悲和恩惠的目的?如果小珀尔不只是作为一个世俗的小孩,而是作为精神使者,怀有一种信仰和信任,那么,是否可以将减轻冰冷地藏在母亲心中的悲哀——这种悲哀将这个母亲的心变为一座坟墓——帮母亲克服一度如此狂野,迄今仍然未泯灭或熟睡,只是被禁锢在那个坟墓似的心中的情欲作为小珀尔的使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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