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津在宾馆里住了两天,黄西棠一直没有联络他。
他从她们家的那条街道经过,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怯意,也不敢再借吃面之名进去找她,只能隔着条街远远看了一会儿,小面馆早上仍然照常在营业,只是再不见黄西棠的人影,他只好又走开了。
临行回城的那天晚上,他又绕到她家,想着明天接她回去,总归有点正事要说,便走近了一些。
那间小小的店铺门口关着,已经歇业,赵平津站了一会儿,悄悄走到了门口,探了探头发现门只是掩着的,赵平津正鼓起勇气要敲门,那一瞬间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细碎声响。
声音很微弱,整个屋子是长条形的,一进里房很深,仿佛一截长长的幽暗的火车车厢,不仔细的话门口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赵平津贴近了门边,心猛地一跳,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黄西棠的哭声。
屋子前厅很黑,只有走廊里悬着一盏灯,幽深寂静,他压低了脚步往里面走,心底焦灼,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经过了前厅和厨房,进了一个小小天井,两株石榴树枝叶茂盛,后院里有两间房,其中一间房门开门,从窗户看进去,看得到人影在舞动。
黄西棠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哭得很大声,很凄凉,很无助。
赵平津快步穿过院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
西棠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身前的女儿,声音因为愤怒而绝望:“我宁愿你死了!也不要再出去做丢人的事情!”
西棠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了,只觉得喉咙里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我错了。”
女人的声音尖锐又沙哑,还夹杂着嘶嘶的喘气声,赵平津在院子的另外一边听得不太真切:“我叫你不要再跟这样的人来往,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当年是怎么回来的!你怎么回来的!在这个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年!路都走不起!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你明白吗!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好过你再那样的回来!”
西棠捂住脸尖叫了一声:“妈妈,对不起!”
赵平津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起脚步冲过那方小天井,他已经看清了房间里的场景——黄西棠跪在房间里的地上,她妈妈站在床头,用一柄黄色尺子,正狠狠地抽她。
赵平津那一瞬间只觉一股热血猛地冲进脑颅,脑中嗡地一声作响,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在心脏之间穿堂而过。
他跨上台阶时脚下发软,身子狠狠地打晃了一下。
黄西棠的母亲披头散发,发了狂一般的斥叫:“我跟你说的什么你记住没?我今天宁愿打死你,也不愿你再出去!”
“妈妈!”西棠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交织着难过和羞愧,人跪在地上挪了两步,一把抱住了她妈妈的腰,尺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只呜呜地哭,肝肠寸断,人却一动不动,头埋在那位中年妇人的怀里,抱得更紧。
赵平津喉咙滚烫,却说不出话,咬了咬牙踉跄两步奔进去,手臂一横挡在了西棠的肩膀上。
那一尺子啪地一声抽在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挂着满脸的泪,同时抬眼望住了她。
西棠一个人有半个还心神碎裂,见到他只觉得害怕慌张:“你进来干什么?”
西棠妈妈望见他骤然闯了进来,反倒没有一丝诧异,眼底的泪水褪去,塌陷的眼眶忽然干涸,脸庞变成了一条结冰的河流。
她仿佛预料到,迟早有这一面。
赵平津声音在发抖:“阿姨,您别打她了。”
西棠妈妈放下了那柄尺子,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慢慢地坐在在床沿,微微扬了扬头,神色高傲不可侵犯:“这是我家里的事情。”
赵平津赶紧道歉:“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是西棠的朋友,您能不能——有话好好说?”
他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黄西棠的母亲正抬起头,缓慢地,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一束手电似的,从他的额头,到眼角,到每一寸的肌肤,到身体,到手臂,到脚面——那束目光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探照过他整个人,她母亲眼里的神色,那种刻骨的愤怒,心伤,哀怨,悲慨,激昂,那个面容娟秀却日渐枯老的妇人最终只是浑身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赵平津感觉到整个背,仿佛在滚水里烫过,又好像在冰霜里浸着,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地交替。
西棠妈妈却慢慢地平静下来,带着一丝认命的绝望,缓缓地开口说话:“既然你进来了,那我就说几句话——西棠虽然从小没有爸爸,可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在我的手掌心上,也是一颗明珠。”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知道……”赵平津平日里在各种交际场合的练出来的世事练达,此时却一点派不上用场,他觉得有点慌乱,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话犹豫了几秒,立刻被她妈妈用眼神制止了。
西棠妈妈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声调,神态却显得越来越冷淡:“从小到大她喜欢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她,但我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一个女孩子,若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那只会毁了她的前程,如果她走错了路,那我就得管她。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手,您请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