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乐高高兴兴地跟在连海平身后出了教室门。走出校门口的时候突然路灯亮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对方一眼,余乐乐的脸马上就红了,迅速低下头,只是看着路。这时有海风吹过来,裹挟着淡淡海腥气,清新熟悉。
余乐乐偷偷看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男生,在心底问自己:这个,是不是就叫“暧昧”?
暧昧,就是知道你的好,知道你在我身边,可是,不相爱。
不是不爱,而是因为你来晚了,所以来不及爱。
只是,那个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爱着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余乐乐抬起头,目光看远处:沙滩上,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的脸上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写着两个字,叫“幸福”。
似乎又想起佟丁丁的那句话:异地恋很辛苦,可是师姐你还在坚持。
心里有浅浅荡漾着的灼痛感——其实,这样的辛苦谁愿意承担?
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个比普通更普通、比平凡更平凡的女孩子,在父亲死后,我渐渐有了一副漠视苦难的冷硬的外壳,以及一颗更加脆弱、更加怕冷的内心。我不怕白眼、不怕嘲笑、不怕讥讽,我只是害怕孤独。
关于爱情,我只想要你随时随地在我身边,随时随地告诉我你爱我,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看见你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怀抱。可是,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事。
可是,你还能够陪在我身边吗——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一个多月后许宸终于从农村回到城市,一张脸晒成小麦色,笑容里似乎都带有麦田的气息。看见他的那一刻余乐乐便很没有出息地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乐,只顾盯着他看,然后傻乎乎地笑。每到傍晚两个人都到滨海广场上手拉手散步,任沙滩上的足迹蜿蜒成绵长的一线,歪歪扭扭,偶尔抬起头看天空,那些星星熠熠生辉。
海边蜿蜒一线沙滩旁边是烧烤摊,烤鱼烤虾之类的食物发出浓郁的香气。游泳完毕的人们、散步行至此处的人们、专程从别处赶来的人们都围着白色沙滩桌坐了,吃一点烤海鲜,喝一点新鲜的扎啤,边看海边闲谈,每个人的神情都愉悦满足。余乐乐和许宸也拣一张靠近海边的桌子坐下来,点了几条烤鱼、一盘烤扇贝、一碗原汁蛤汤。余乐乐给许宸讲自己在农村支教时候好玩的事,自然也掐头去尾地把“石膏”水和啤酒的故事讲了一遍;许宸则绘声绘色地说起在山里“大战草蛇”的故事,说得余乐乐汗毛倒竖,他还没忘做出“武松打虎”的豪迈姿态,声情并茂地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十年花开 9(5)
正说着话,旁边一桌的声音就渐渐大起来,反复被提到的那个名字,猛地截断了许宸的讲述。余乐乐本来不明所以,可是仔细听两句,立即变了脸色。
旁边一桌是六个人,四男二女。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光着膀子,一边喝啤酒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许建国被抓起来的时候,好家伙,听说仅仅购物卡和各种各样的会员卡就装了足足三脸盆,检察院去的时候他老婆整个就傻了!”
另一个男人抓起杯子碰一下:“活该,这种贪官怎么不判死刑?才十二年,没等老死又放出来了。”
女人的声音也插进来:“对了,我侄子和他儿子一个学校呢,听说那孩子倒是学习很好,只是可惜了有这么个爹。”
“呸!”光膀子男人灌口酒,“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脓包儿熊蛋!我就不信他们家能一点不知道许建国的事。过好日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东窗事发那一天?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些话,如一根根钢针,在余乐乐心里戳出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她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许宸铁青的脸,那脸上的愤怒、绝望、委屈交错着闪现。余乐乐下意识地握住许宸的手,低声说:“许宸,我们走吧。”
许宸不说话,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些什么看不分明的东西,汇集成红彤彤的一片,他的手攥成了拳,紧紧攥着,越来越紧,直到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凸出来,让人心惊。
余乐乐担心极了,她急忙招呼过来服务员结帐,然后用尽力气把许宸从座位上拖起来。许宸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听见隔壁桌的男女在一起干杯,嘴里说着:“为又抓了一个贪官,干杯!”
许宸回头,深深地看了隔壁桌的男女们一眼。猛地撞上其中一个女人的目光,她还好奇而犹疑地盯了许宸一眼。许宸的目光渐渐恍惚了,他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他只知道,他心里那道永远都无法平复的伤疤,今天被重新撕裂开,汩汩地流出血来。
那样撕裂的疼,揪扯着他的心脏,疼到极致就是一种虚空感,四肢无力,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许宸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算不算行尸走肉,他只是下意识地随着余乐乐的脚步往前迈,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男男女女们解气地咒骂声:这种贪官怎么不判死刑?他老婆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声音嘈杂极了,带着他无法承受的重量,径直压向他的心脏。他很想回转身揍那男人几拳,可是拳头都攥紧了才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劝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听说父亲被捕了他没有哭,听说保送名额取消了他也没有哭,可是听见别人骂父亲,他突然那么想哭!
余乐乐紧紧拽住许宸往远处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可是知道越远越好。那些人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那些肆意的笑声没有过错,却伤人至深。她回过头看许宸面无表情的脸,心里难受极了。她想:许宸是无辜的,他善良、勤奋、礼貌,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好最优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么错,要无止境地承担这些随时都会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这里,她在沙滩上站住了。她回转身,向前迈一步,伸出手抱住许宸。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许宸低头看看余乐乐,终于也伸出手环住她。他把头垂下去,靠在余乐乐的肩膀上,一瞬间消失了力气。
余乐乐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他的脸更深地埋到自己颈边。夏天的裙子领口很大,蓦地,肩上感受到濡湿的凉意。她心里一惊,身体迅速变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涩的感觉漫上来,她扭头看见他的头发、他的耳朵,再低头,甚至可以看见他的肩膀和缓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几乎令她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