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阿眉说:“我们?哪有我们?阿月和老王都在里面,你弟弟又小,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哪有我们?”
谈笑说:“你的孩子是独生子女,我妈的户口本上我也是独生子女,我不知道哪个是我弟弟。你是不是一个人我不管,这些牢骚,你应该向那些对你有兴趣的男人发泄。”
亲情的断裂大概是人生最痛苦的一件事,即使此时的谈笑也无法对某些事情释怀,语带尖刻地讥讽苏阿眉。
苏阿眉知道自己是自取其辱,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叹了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说:“他大概快判了。其实,他对你们母女一直很内疚,希望能见见你。”不待谈笑回应便迅速离去。
陆枫关好门,回头看谈笑依然沉默着,有些担心。
谈笑说:“没事儿。我就是……突然有些可怜她了。也许,她对那个人……”她似乎很难再说下去,但又想说下去,皱着眉头慢慢斟酌着,“有时候我想我妈临时走前说的可惜,是不是……是不是指她爱过那个人却没好好珍惜的意思?也许我只是瞎猜的。我妈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从那个女人身上知道些什么了吧?”她无法明言对错。说自己的母亲错了,她无法接受。但是从自己的婚姻中,她也渐渐悟出些夫妻相处之道,比如妥协,比如委婉,比如尊重。作为一种交流的技巧,并不意味着掩盖真实的感受和目的,同样也可以实现沟通和理解。当然,那个人本身有问题,不能和陆枫相比。所以,对比苏阿眉和母亲,谈笑也要叹一声“可惜”。
陆枫没听明白,还等着下文。谈笑干脆说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妈爱上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可惜!”
这点陆枫明白,嘿嘿一笑,指着自己说:“你不用可惜。”
谈笑啐了他一口,柔柔地笑了,心蓦地打开,如月下平缓的江面,畅通无阻地奔向广阔的大海。
病愈出院,陆枫又逗留了两天就返回部队。
谈笑重回律所。褚丽丽已经成了高级律师。宋白终于和女朋友分手。一干闲人又在猜测谁是下任?谈笑问褚丽丽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宋白。褚丽丽说:“同行是冤家!”
因这一句话,有些人开始散布“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闲话。宋白已经刀枪不入,偶尔还能开开这类玩笑,胡乱点个鸳鸯谱。
所里的生意平稳向前发展,谈笑暂时放下离开的打算,打起精神继续工作。
转眼过了两个月,判决下来,周嘉是死刑,那人是死缓。
谈笑放下电话,心里空荡荡的。这是她一直期盼的结局——让那个人失去所有他喜欢的、爱着的、留恋着的荣誉、财富、权力、地位,然后生不如死地活着。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那个人究竟是谁?自己以前经历的真的发生过吗?还是仅仅是一场梦?
这样的疑问反复出现在心头,谈笑找不到答案。宋白说,这就像高考。我们用所有的青少年时光去追逐这个结果,当发榜那天发现自己榜上有名时,突然就会失去努力的方向。
谈笑知道自己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就像那天晚上把东西交给周嘉时想的那样,过正常人最普通的日子:有抱怨,有争吵,但是,抱怨不会变成经久不化的愤恨,生气不会变在惟独死我活的战争。所有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喜怒哀乐,最后会凝聚成她在生死边缘看到的东西:温暖,宁静,祥和。普通是快乐,平安是幸福。自己已经握在手中了,不是吗?
宋白看谈笑似有所悟,抓抓自己的脑袋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个目标。”
谈笑说:“我知道了。不过,佛说,不可说。”
宋白愣了一下,与谈笑相视而笑。
这个周末,他们约好去探望娇娇。让逝者安息,生者快乐,这便是红尘中芸芸众生的目标吧。
那个人终于被判刑了——死缓。
谈笑站在监狱门口,望着角楼里荷枪实弹的哨兵的剪影,心头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当你真真切切地把最恨的人送进监狱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你会突然发现,原来你竟然是他最重要的人。
通过朋友的安排,谈笑很快见到那个人。他头发已经全白,松弛的眼皮几乎要盖住瞳仁,就连一向笔挺的腰板,此刻也沉沉地弯下来。粘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
“我知道你会来,尤其是我这样的时候。”那个人笑了笑,笑容里竟然有些欣慰,“总算见面了。你大了,更漂亮了,我去过陆家,他们是非常好的人这,你很有眼光。陆枫这个孩子……”
谈笑打断他的唠叨:“我不是来听你说话的。”即使这个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声音冷硬而尖厉。所以,她顿了顿,试图缓和一下情绪。那个人安静下来,眼神里的欣喜却丝毫未减,似乎在为谈笑能和他说什么而兴奋不已。
谈笑说:“我来,是告诉你,妈走之前说的话。”扭头看看窗外,眼眶里的泪水又收了回去。母亲因父亲而死,父亲而女儿而入狱,这就是她的家啊!
那人的眼神蓦地暗淡下来,“我……我对不起你妈。以前,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其实你说对了。错了就是错了,怎么掩盖还是错了。唉!我对不起你妈啊!”
谈笑冷笑一声,“你对得起谁呢?别忘了,苏阿眉还在外面拖着孩子等你。让她听见你这句话,又会怎么想?可是,你这辈子如果连这一句话都没有,简直……你……你对得起谁?”她火冒三丈,死里逃生后,苏阿眉的造访,让谈笑明白她是真的爱那个人。虽然爱错了,但是苏阿眉是除了母亲之外另一个满心装着那个人的女人。这个想法,让谈笑无法接受,却不得不接受。今天听到这句不轻不重的忏悔,心头的火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有替母亲的不平,有替苏阿眉的不值,有替自己的委屈,更有对世上这等负心人还有人爱的无奈!千恨万怨,最后都化成了一句“你对得起谁?”
那个人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谈笑最近心软了很多,方才还火冒三丈,听到这声叹气,却又忍不住泪水盈盈。她扭头强撑着,半天没说话,良久才说:“我妈说她不恨你。然后,说了声可惜,后面没来得及说就走了。
那人说:“你妈是好人,好女人,好妻子。我配不上她。唉!”等了等,似乎才想起谈笑的后半句话,忍不住疑惑地问,“你妈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可惜什么?”
谈笑不甘心地说:“开始我以为她是可惜没亲眼见你遭报应。后来过了很多年,我以为她是可惜……”她的声音渐渐低柔,沉浸在回忆里,“经历了很多事儿,我以为她是可惜没过上几天像样的好日子,再后来,我知道她心里一直都爱着你,就以为她可惜的是不能继续爱着你了……”
谈笑慢慢地说着,到了这儿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他混沌的眼珠有些迷离,似乎想起了什么。谈笑继续说:“周嘉找我要东西的时候,我甚至以为她可惜的是没有经营好自己的婚姻,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看得太重了。但是,等我死里逃生,看见陆枫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得都错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你知道吗?”她下意识地问那个人,就像小时候问问题那般看着他。
那个人摇摇头,低头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睛,“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会有今天了。和你妈妈相比,我的心灵实在是太卑劣了,根本不配揣摩她。但是,我宁愿相信,你妈妈是在可惜她不能继续陪着你、照顾你,是在可惜那么多年我们浪费了你很多时间和精力。无论如何,大人的错误不应该由孩子来承担,而你却偏偏承担了太多太多!你妈妈错了,我更错了,大错特错!如果时间重来,我们绝不再这样处理问题,绝不会!”说着,他已经满面泪水,“在火车站,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那是一个孩子的绝望啊!那时候我就知道完了,大错已经铸成!我一直抱怨你不懂事,可是那时我才知道,你只是在尽一个孩子全部的力量维持和保护着自己的家。错的是我,是大人们,我有什么资格责备你呢?其实,你妈住院后我曾经背着你见过她。她告诉我,最不愿意的就是因为我们的事儿影响了你。她希望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行了,我能带着你好好地过日子。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你母亲的嘱托,只觉得那是当然的。但是在火车站上,我突然明白,这事儿为什么会是她最担忧的。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现在这个名字。笑笑,多好啊,谈笑风生。无论是你母亲,还是我,无论我们是否有资格这样要求,我们都希望你能笑笑,开开心心地生活,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当你告诉我,你是孽种,是不该出生的人时,我有多后悔!我连杀了自己的心都有!笑笑,你是你母亲的骄傲,你知道吗?她是多么以你为荣!那种自豪,有时候都让我嫉妒,你那么漂亮、聪明、懂事,又善解人意,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比不上你宝贝。看着你的离开,是我最大的遗憾和对我最大的惩罚。离开你,也是你妈妈最大的可惜!”说到这儿,他已经泣不成声,哽咽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的错已经无法挽回,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