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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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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想打消父亲的疑虑,解释说他想读土木工程。老子对儿子的志向不甚明了,连连摇头说:“啥土木不土木的,还不是摆弄土坷拉?”儿子纠正说是建筑,赵前更加武断:“啥建筑不建筑的,都是木瓦匠的活计!还不如拜师学手艺。”

赵成和有自己的理想,如今正处在打仗,可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和平来临时还少得了工程建设吗?赵成和并没有告诉父亲,他选择土木工程专业一多半是野田校长的意见,他知道父亲讨厌日本人,所以压根儿就没提及校长,更没有说自己已经填报了专业。严格上说土木专业与建筑不同,土木专业属动态力学,研究的是架桥筑路建电站,赵成和现在的学识远胜于父亲,但他不得不解说得更通俗些,所以含混地告诉父亲学建筑,也就是盖高楼大厦。还说新京的建筑哪个不是人家日本大师设计的,我就想学这个!父亲不喜欢日本人,对新京知之甚少,更不懂得啥静力动力的,但对儿子的如此眼光感到震惊,甚至惊呆到忘了为烟点火,他兴奋不已,将儿子横拍竖打了一番,而且不忘把功劳归于自己,说:“这才是俺的种,龙王爷的儿子会行雨哇!”

高考结束了,这意味着国高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奇怪的是,从前千百次算计毕业的时间,无数次地诅咒学校老师,巴不得一步离开这里,而如今真要离开了,却有些不知所措。赵成和独自坐在操场的双杠上,两条腿悠荡游荡的,茫然看夜色悄悄笼罩,直到屁股硌得生疼。不知怎的,内心竟升起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疑惑自己怎么读完了国高?赵成和读过的安城国高也叫男中,与之对应的还有女中。

安城男中是农科四年制,课程设置有日语、满语、数学、物理、化学,国民道德、农业、林业、畜产、土壤和动植物,还有军训以及体、音、图等。日语课最多,每周占到九节,教日语的全是日籍教师。日本教员上课时,不准学生说一句“满语”,违者将遭到痛斥。许多学生感到学日语的压力非常大,不仅日语课讲日文,就是农林畜牧等专业课都讲日语。在诸门功课里,赵成和的日文最好,男中二年级时,一年一度的“满洲铁路株式会社”举办的日语考试,他竟得到了“三等”合格证书。屈指数来,全校六百余学生,合格者不过四人。赵成和为此很是荣耀,每天的晨操仪式上,他们四人出列一字于礼台前排开,聆听野田校长的夸奖,而后志得意满地归队。同学背后说:“日语不用学,三年五年用不着。”赵成和时有耳闻,暗自认为这些人纯粹是嫉妒,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在校长的关照和激励下,他越发读得起劲,日语讲得呱呱叫。国高毕业前,已经拿到了日语“二级”证书,野田校长对他更加器重。

野田校长喜欢站在学校的礼台上训话,理论上滔滔不绝,手势上比比划划。校长精通日本国之历史,一千次讲解一万遍颂扬,说天照大神是日本的始祖,乃万世一系之皇统,明治维新开强国之运,旅顺海战我武扬威。讲到乏味时,校长能比较恰当地改变话题:王道乐土教育是大东亚圣战的基石,学生必须信仰东方道德之真义,懂得日满协和不可分离的实质,以此为你们满洲的建国精神,统一“满洲国”民的思想……校长还说过:“我最大的任务就是使你们都喜欢日文,学会日文,彻底放弃学习满语的兴趣。台湾用了30年时间,完成了文字的统一,朝鲜也费了20年的力量才全部使用日语。我想,有台湾和朝鲜为榜样,满洲国实现日文普及会来得快一些……”

校长训话令人生厌,而劳作课更是不胜其烦。作为农科国高,劳作课是必不可少的,每逢开学学生都要交纳农具费,然后学校发给每人三件农具:铁锹、镢头和镰刀。农具不比教科书,不便于学生携带,都集中保存于学校的农具室里。小五子在赵家大院很得宠,无论韩氏还是金氏都溺爱他,给他花钱从不吝惜,而父亲始终对学生干农活的事情心存疑虑:“‘满洲国’真邪行,念书的和种地的咋都一个样啊?”父亲的不满点到为止,不再过多流露,因为任何对天皇和日满协和的不敬都可以视同“国事犯”。赵前对学校种菜之类的勾当耿耿于怀,虽然他曾对五儿子的 “园艺”赞不绝口。前年夏天,赵成和在自家窗前栽种了一棵海棠,而后成功嫁接苹果秧,转年秋天赵家大院收获了沙果。沙果被太阳晒得彤红彤红的,很像是小媳妇诱人的脸蛋,沙果中看却不大中吃,酸得人龇牙咧嘴。老子眯眼自嘲:“呵呵,俺儿子行啊,有养蜂子的,还有种果树的,全了。”

赵成和顶不愿意参加劳作课,他宁肯聆听野田校长乏味的训词,也不愿意头顶烈日去农场。国高的农场设在安城县南门外,有试验田、园艺田和苗圃,国高学生劳作的内容主要是种菜。按照课程大纲,引种些洋柿子、洋萝卜、洋白菜和洋茄子等等,洋菜都有地产化的名称,洋柿子为西红柿,而洋白菜则叫疙瘩白。

第三十七章(2)

赵成和读到二年级时,县公署在农场的墙外新辟了一家劝业场,招收一批学员,专门学习推广农业品种改良。毗邻的劝业场以“畜牧学”为主,赵成和颇感兴趣,他觉得木板墙那头的事情十分诱人,如此一来他在劳作场的时光就好打发得多了。劝业场的学员每天要集体收听“戏匣子”①,有时列队跑步进城,说是去看电影,劝业场的课程显然要比国高学生的劳作课生动有趣。劝业场的日本技师叫大岛茂,一般由他来指导学员上实习课,他脚蹬胶皮靴腰里系围裙,手里拈着手术刀,威风得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大岛茂嘴里不停地呵斥学员

,声调高亢而怪异,很像是正在狂吠的公狗。劝业场的实习课自有其吸引人之处,即便夹杂着日本人的怒骂,赵成和也听得丝丝入耳,诸如:杀一头牛能出多少骨头,怎样劁猪骟马不用缝刀口,如何有效防止鸡瘟,接生羊羔的注意事项是什么,等等。劝业场的规模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无论怎样消毒处理,牲畜的气息都始终顽强地覆盖劳作农场。特别是在春天,动物发出的气味神秘而暧昧,叫国高学生们骚动不安,这时去农场劳作总会有新的发现。

赵成和读三年级那年,劝业场建起了一长溜儿的马厩,里面养了许多匹洋马,马嘶萧萧很雄壮也很气派,大岛茂很自豪地训导学员说这是来自北海道的优良品种。木板墙的缝隙透过国高学生羡慕的眼神,他们津津有味看高头大马打响鼻儿,看劝业场学员得意洋洋地往来遛马,看人家刷马蹄子,给马匹淋浴梳毛。木板墙院子里发生的活动不可能尽收眼底,比方洋马交配等关键事项就无处观瞻。隔壁的母马秋天怀孕,春天就有小马驹咴咴尥蹶子撒欢,这厢的国高学生困惑不已。男中的学生流传着一种谬论,说是马驹的颜色与母马吃的东西有关,吃红萝卜就生枣红马,吃大白菜就下白马驹。为了证实这一论点的成立,赵成和忍不住将一只红萝卜抛过了板墙。

不管红萝卜是否与枣红马驹有关,农场里的男中学生不断重温着国民驯服精神。野田校长亲自陪大岛茂技师给受惊吓的母马出气,这回轮到隔壁劝业场的学员看热闹了。百十来个学生列队后,被勒令跪下,全体低头向天皇陛下请罪。野田校长再次发挥了丰富的训导理论,摔碎成一半的红萝卜成了证据,野田拎着破萝卜痛斥学生,语毕,命令在场的日本教师手拿木棒走向跪地的学生,在每人头顶打上一棒,从后向前依次而来无一漏网。赵成和正在心里嘀咕,就听到棒子声从身后传来,眼一闭牙一咬,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满眼金星飞舞。红萝卜事件之后,赵成和老是觉得野田校长的目光在隐藏什么,那目光复杂而冷淡,好像在揣摩什么又仿佛在下某种决心。赵成和为自己愚蠢之举懊恼不已,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尽可能地躲避野田。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这天野田派人来找赵成和。赵成和战战兢兢来到校长办公室,鞠躬行礼的时候,顿感喉咙发紧,手脚哆嗦,他终于下决心向校长坦白:“校长,我想向天皇陛下请罪……”

野田摆手制止了他,用出人意料的口吻说:“嘿!赵君,樱花就要盛开了。”

赵成和不相信自己耳朵了,平日流利的日语变得磕磕巴巴:“您,您叫我赵君?”

“是啊,小伙子。”野田接着说,“校长会议决定推荐你,报考大学!”

赵成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第一个感觉是如释重负,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不许哭!”野田厉声训斥道:“一个男子汉,像什么样子!混蛋!”

赵成和半截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哽咽代替了回答。

“到这边来。”野田的语气又柔和起来:“坐吧,赵君请坐!”

赵成和止住了啜泣,好半天都没嗫嚅出谢意。“就选土木工程专业吧,”他听见野田说:“战争迟早会结束的。”

赵成和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新京工业大学。这消息震动了老虎窝,县教育局派专人送来了录取通知书,由此惊动了村公所。为了笼络大户,也为着警察署甘署长的面子好看,村长李阳卜特赠一对银盾,以资祝贺。

入学报到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五,也就是1942年2月的最后一天,赵成和肩扛行李卷走进了校门。天空飘着小雪,将街道房屋染成一片纯白,行李卷压得他肩膀歪斜,走得满头大汗。以前新京工业大学不招收“满洲学员”,该校以日本学生居多,不少人是从本土招来的,因而学校的条件待遇不错,吃饭不花钱,发书发本还发军呢大衣和制服。在这半军事化的学校里,连被褥也是校方提供的,赵成和自带行李是多此一举了。日本人管宿舍叫做寮,男寮的临窗处有一个小书桌,大学的头一个晚上,赵成和伏在书桌上给父亲写信。信真难写啊,比写“大东亚圣战”的作文还困难。赵成和使用母语越来越困难了,写汉字时思路阻滞,行文远不及用日语来的流畅,写写就不知何从下笔了。首次写家书,他不想写得太简单,免得父亲抖着信纸说:“就写这么几个破字?还念大学呢,哼!”赵成和一边斟酌词句,一边想象着父亲的表情,眼前浮现出老头子惊讶的神色和满意的笑容。初进校园,即紧张又兴奋,满足感像夜潮样悄然上涨,又仿佛是极其温柔的雪花,无声无息轻触耳畔。他很陶醉地浸淫其中,全然没有理会同寮里的学生,此刻,三位陌生的日本同学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第三十七章(3)

初春的傍晚来得格外早,外面的天色全黑了。雪的背景下,校园的路灯渐次亮起来,灯光泛起凌乱的光芒,男寮里玻璃窗前弥漫着奇异的清亮。窗口下的暖气很热,暖暖的气息软体动物似的缓缓蠕动。空气干燥,浮动着干涩的尘土味道,略微感觉有些口渴。有种奢侈感久久不去,赵成和很不习惯,他想起安城国高的宿舍。那时,他们都住大通铺子,冬天要靠火炉取暖。生炉子由学生轮流值日,赶上懒蛋鬼也许就忘记了生炉子,屋子里面会冷得厉害,连脸盆牙具都冻在冰碴里了。上罢晚自习回宿舍,大家冻得跺脚直嚷,急急忙忙地扒炉灰

添柴生火,越急越不好烧,搞得浓烟滚滚打眼睛。还没等铁炉子烧好,这边熄灯的铃响了,“刷”地电闸拉下了,只好咬牙钻进冰冷的被窝。有时候怕煤气中毒,还得开一会门放放烟,寒风毫不客气地涌进门来,挨着门口的学生就得忍冷受冻,不住声地打喷嚏……

想到这里,赵成和不觉笑了一笑,写下“恭祝春安”四个字,收住了笔。

“咣当,啊呀——”赵成和扭头一看,一大群日本学生破门而入,个个头缠白布带,手舞酒瓶子冲了进来。很显然,他们是高年级的学生,见赵成和呆若木鸡状,有个矮胖的家伙用肩膀猛撞他,用北海道口音吼道:“跳起来,跳起来,闹寮了!”同宿舍的三位日籍新生迟疑了一下,迅速投入狂舞之中,红地板被大皮鞋跺得咚咚山响。日本学生手执脸盆,拼命地敲打,边跳边喝酒,哈哈大笑,开心地扯起了嗓门,唱起了幕府时代的戏曲:“是酒啊,还是眼泪啊,花姬呦……只有死,才是我们的归宿,……是酒啊……”

狂欢只属于开学或者什么节日,大学里的一切都那么刻板,书桌上摆放笔墨书本有规矩,吃饭穿衣走路有规范,乱来不得。学校的食堂很大,摆放着一排排长条桌子,每个人吃饭都有固定的位置。学生伙食实行配给制,不用自己花钱,饭量固定。一开始,“满洲”学生和日本学生一个标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粮食日益紧张,细粮粗粮混着吃,在大米饭里掺些杂粮,日本学生抗议了,说凭什么“满洲人”也吃大米?此后“满洲生”只好分灶吃饭,同为学生待遇却有区别。校方特意将“满洲生”调整了座位,好叫他们集中去吃粗粮,吃高粱米吃地瓜土豆,“满洲生”有自知之明,忍气吞声惯了。校方设有“舍监”,专门管理吃喝拉撒睡,管理到无微不至,权力大着呢。开饭时,学生列队依次进入食堂。食堂里鸦雀无声,饭菜已经摆放好了,众人却不敢动筷。大家的目光全聚焦在“舍监”身上,等候口令。“舍监”吃饭有专门的桌子,位于正前方的讲台上,“舍监”落座学生们方可坐下。学生们必须按照“舍监”示范的样子吃饭,伸筷的频率幅度乃至咀嚼的样子,都必须一模一样,“舍监”搁筷之际才是众人饭毕之时,提前不得,也错后不得。校方的想法也许有科学道理。为了加深对咀嚼功能的认识,医务室的“技正”来做专题讲座,强调养生之道,要求细嚼慢咽,充分发挥唾液辅助消化之功效,食物咀嚼成流食方准下咽。吃饭如此,穿衣戴帽更是马虎不得,学生外出一律统一着装,分季节穿制服或外着大衣。赶上溥仪“皇帝”和日伪要员来视察或者参加集体活动,衣貌仪表的要求更加严格。学生制服都一个款式,深绿色毛料铜纽扣协和服,但领花有所区别。年级专业不同,制服的领子的颜色和标记都不一样。赵成和制服的左衣领上是铜字“Z”,右衣领缝着小小的圆标,上写“一”字,表示他的年级,而圆标的颜色用来区分专业,比如机电系则是红色。如此一来,每个学生的具体身份都一目了然。

日籍师生是新京工大的主宰,还有为数不少的“二鬼子”朝鲜人。朝鲜学生俨然以半个日本人自居,在满洲生面前趾高气扬。在相貌身材上,朝鲜人真的与日本人相似,再加上流行蓄“鼻涕”胡须,看上去与真鬼子别无二致。为了显示其优越感,朝鲜生动辄找茬耍威风,故意与满洲学生做肢体接触,然后理直气壮地大打出手。大学还特招收了少数蒙古学生,蒙古学生生性彪悍,无拘无束,野气横溢,大凡无人敢惹。有些朝鲜学生专门以欺负“满洲生”为乐,那天在食堂门口,赵成和无缘无故被二鬼子打了一记耳光,左腮肿了好几天,校园里的中国人寥若晨星,不会有人行侠仗义,连说句公道话也难。别看赵成和的日语十分娴熟,但他“满人”身份还是会被一眼认出,怯懦的眉眼和卑微的气质说明了一切。就是中国人当中,来自旅顺金州一带的“三鬼子”也显得高傲,老是觉得自己很日化,不屑与“满洲生”为伍。同寮的日籍新生不愿搭理赵成和,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和他说话,他们放不下指导民族的架子。总体上说,大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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