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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部分(第1页)

赵金菊瘫软着,泪流满面,木然地面对暴虐,像一张摊开的煎饼,带着滚烫也带着无望,隐忍一切,又包容一切。这一次,荆容翔破天荒地进入了老婆的身体,亢奋于自己的领地,冻蛇入窟,深刺浅击,润滑生热,大汗淋漓……夜幕悄悄降临,荆容翔从炕上爬起来,想走。女人一声不响地抱住他的腰,温热的前胸贴住他,头发撩动他的面颊,任男人踢踹撕拽,仿佛一条紧紧缠绕的藤。

正如荆容翔自己料定的那样,他被捕了。午夜时分,他被土改工作队按在被窝里。一条麻绳横七竖八地捆过来,火把晃得眼前金星乱蹿。荆容翔强做镇静,问:“赵挑水的,啥时枪毙我呀?”

赵庆丰不屑一顾:“我都不急,你急个屁?”

旁的人都用脚踢他:“便宜不了你,王八犊子!”

已押出门外的荆容翔回头大喊:“金菊,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啊。”

荆容翔之死轰轰烈烈,嘴里被塞了棉花,押到了小学校,老虎窝镇和附近的居民都参加了公判大会。这几年,老虎窝没少见枪毙人,但哪次也没有这回来得深刻而隆重。台上正在宣读辽北二地委《锄奸暂行条例》,天上来了飞机,轰隆隆的响震耳欲聋。野马式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擦着树梢飞行,转眼就掠过了小镇的上空。片刻工夫,又折返回来,机翼下的青天白日徽清楚可见。飞机朝会场俯冲扫射,突突突的炮弹打着了茅草房,会场顿时炸了锅,人们哭爹喊娘的乱成一团,有人受伤了。敌机飞走了,还撒下了花花绿绿的传单。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梳拢好会场。人们很快镇静下来,为刚才飞走的是不是野马式飞机而议论纷纷。大会进行最后一项,工作队队长宣判:经安城县委锄奸委讨论,报经地委锄委批准,枪毙反革命分子荆容翔!

河边是一片烂漫的野花,荆容翔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双臂被死死勒紧,早已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真实的触觉是膝下松软的沙滩。在枪响之前,他沉浸在悲哀里,稀里糊涂的怎么把生命断送了呢?他悔之莫及,一遍遍地想:那年要是不去县城就好了,该死的猪肉炖粉条啊……枪声响过之后,老虎窝许多人都哭了。三纵八师机枪连的战士们无比诧异,镇压的不是国民党清剿队长吗?你们哭啥?其实乡里乡亲的,不看他是啥党,而是在痛惜活生生的人。有话在心却无处开口:荆容翔的人缘不太坏。面对此情此景,赵庆丰心里也升起了淡淡的惆怅,他对机枪连连长做了如下解释:“他爹是街上有名的先生,挺好的老师。”

一入秋,农民会正式宣告成立,办公地点就在原来的警察署。农会主席是赵挑水的,赵庆丰去城里培训了几天,回来就走马上任。农会要掀起场风暴,农会需要一个会计,便想到了赵成和。赵成和所在的国军部队被消灭了,本人被民主联军解放了,他不愿当兵,受了一番教育便回到家中。赵成和不想出头露面,就百般推脱,说他还没拿到毕业证书云云。赵挑水的还算客气,说:“啥毕业不毕业的,五叔你大学都念了,咋的也比俺们强。”

见赵成和忸怩不干,老虎窝区的民兵队长翻脸了,搓着手心骂:“别不识抬举,你是想给小日本做事?还是想当中央军?”

赵成和文绉绉地辩解道:“我弟弟赵成盛参加了民主联军。”

赵主席揪住他不放,说:“你是说赵大嘴啊,两码事,别搅和!”

老虎窝小学再次复课了,小镇顿显生气。早上,孩子们提着墨水瓶迅疾地跑过。细细的麻绳拴着墨水瓶,悠悠荡荡的,这是学生们不可缺少的用具。再粗心大意的孩子也不敢将墨水瓶搁在户外,否则会冻碎瓶子的,天要是太冷的话就捂在怀里。久违了的读书声回荡在淡蓝的天幕里,这是生生不息的希望所在。赵家大院离学校近,四傻子便倚着破烂的门框看小孩子放学,学生们惯于打打闹闹地走路,四傻子很是羡慕,他经常和小孩子搭话,无非是你是弟弟怎么比哥哥还高两年级呢?男孩子咋穿女人的高跟鞋呢?四傻子的提问全是废话,他弱智的脑袋越来越愚钝了,形象点儿说是叫房门给夹扁了,如同一盆糨糊永远鼓捣不出层次来。若无人指点,他永远也猜测不到年级不同是抓阄的结果,而男孩穿女鞋则是红十字会捐赠的结果。现在的老虎窝,别说是穿女鞋,就是爷们穿女式花袄的也大有人在,没啥稀奇的,分来的呗,爱咋穿就咋穿!

第四十八章(3)

土改这个新鲜词,最先是从担架队嘴里听说,担架队跟着八路走,冲州撞府的,见多识广。街里街外的百姓不知甚解,倒是先见识了诉苦活动。土改工作队从思想发动起步,“挖穷根,倒苦水”活动是从“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发端的。乡亲们都觉得可乐,到底谁养活谁呀?有人说穷富都是命啊,老天爷注定的。赵庆丰不高兴了,他现身说法,说父亲赵成运从山东老家逃荒而来,给恶霸地主赵前一家当牛做马,吃吃糠咽菜穿麻袋片儿。

老虎窝的诉苦活动出名了,老虎窝因此成了安城县土改的典型,可谓闻名遐迩,引来辽北省委书记亲率三百多人工作团现场观摩。赵庆丰代表农会做了经验介绍,他们的路子是“三板定案”,明确了依靠、团结和打击的对象。他们诉苦事先准备了道具,效果极佳,穿件烂褂子,夹卷破席头,诉苦者说到痛哭流涕,与会群众都哭成了泪人。燃烧地契的烈焰或者跳跃的火把,照亮了一张张仇恨的脸和通红的眼睛。诉苦会开到最后,人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恨,振臂高呼口号:一切权力归农会。农会把穷苦人组织起来,发动起来,就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过去老虎窝冷漠的只是外表,麻木的背后暗藏座火山,而现在冻土地下的火山真的喷发了。最早看清风向的是所谓“二流子”,既不种地又不经商,走村串户,见多识广,脑子活络又活得憋屈,比如农会主席赵挑水的。

全老虎窝人最恨甘暄,可他早随国军跑掉了,没处可寻,就把他老婆赵马兰捆来了,披头散发地被羞辱唾骂。人们不解气,有理由质问:最坏的坏蛋怎么跑了呢?斗争会一般分主角配角,配角叫做陪斗,陪斗由伪满残余分子充当,比方煤矿劳工里的炕长,比方小学老师张大巴掌。赵庆丰在斗争会上说,四傻子赵成昌是恶霸地主,坐吃土地二百亩,还放高利贷,不劳而获。乡里乡亲呀,咱们一把泥水一把泪的,而赵家大院却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他越说越难过,激动得涨红了脸,把桌子砸的咚咚响:“谁养活谁呀?没有咱劳动,粮食能往外钻吗?咱们起五更爬半夜的下力干,一颗粮食一颗汗!地主不劳动,粮草堆成山……”说着说着,赵主席泣不成声了,台上台下一片唏嘘。

四傻子忘记了害怕,忍不住纠正赵挑水的一下,他觉得赵挑水的是本家堂侄子,长辈完全可以纠正晚辈。四傻子说,“咱家的土地,不是二百亩,前年还有是二百一十七亩呢,你说少了哩。”四傻子说话时特意使用了“咱”这个字眼,而不是“俺”,他想暗示这样一个道理:是火就热炕,是亲三分向。

赵庆丰“呸”了一声,奔过来踹了一脚,怒斥:“你他妈的放老实点儿!别拿四叔的派头。”台下的群众都乐了,有的喊再来一脚哇再来一脚,笑声哗哗哗浪涌似的翻滚。

四傻子是赵家兄弟中最愚蠢的,最缺乏思索的秉性。但傻人有傻福,他因此而幸运,可以不知烦恼地度日。这天早上刚喝了口稀粥,农民会又来传四傻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刚进屋,麻绳就横七竖八地搭上了身。四傻子吓懵瞪了,隔一会儿就哭一起儿,哭累了就打瞌睡。头一天没给饭吃,饿得他有气无力,后来不断有人被抓来,四傻子心理就平衡了,肚子也好受多了。不到两天,炕上炕下的已绑了十好几个人,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四傻子认识他们,算是附近的有钱人。四傻子觉得很是有趣,但凡有人进门,他主动凑近乎,不管来人是多么的惊恐或者沮丧。四傻子嘴笨,想招呼却又不知说啥好,就嘿嘿地冲来人傻笑。炕里头有位老者,挪动挪动屁股,叹息:“堂堂赵前,竟有这等傻儿啊。”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不知谁在感慨。

旁的人说:“穷不生根,富不长苗,马高镫低的谁看得透?”

还有人嘀咕:“风水变了,穷是好事,富才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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