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拈香笺忆小莲”;“小萍”、“小莲”只是当年晏府里的美丽歌妓,晏几道就像出家的贾宝玉,始终丢不掉“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终身回忆大观园里那几个聪明伶俐的真情姐妹。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描写了他与当年歌妓的宴饮之乐、别后相思、及重逢的惊喜、凄凉,词语秀丽,沁人心脾,是脍炙人口的婉约名作: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銾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晁补之称赞说,晏几道“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成一家”,从“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一联中,就知他出生高贵,生活风流,“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程颐一向是个正襟危坐的道学家,听了这两句,也忍不住赞叹:“哇塞,鬼语啊!”
然而,晏几道在经历最初的挫折时,并不时一味沉沦、甘心下潦的,他也曾四处奔走,试图改善自己的际遇。元丰五年(1082年),晏几道在出任颍昌府许田镇监时,作了一首新词,献给府帅韩维,希望他能帮助自己。韩维是晏殊的昔日门生,但现在做了高官,不仅没有丝毫体谅之意,反而板起道学面孔,摆起长辈架子,大声责骂小晏“才有馀而德不足”,严厉训导小晏应该“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徳”,以免辜负自己这个“门下老吏之期望”,云云。
如同大冬天里,晏几道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全身寒透了。
从此,无论如何失意潦倒,他也不肯巴结权贵。后来,即使做了宰相的蔡京,要求他做几首重九冬至的小词,他也很冷淡,做了一首《鹧鸪天》,只写了歌咏太平“九日悲欢不到心,晓日迎长岁岁同”,全词竟无一语言及蔡京。
这样的孤高耿介、目中无人,自然无法为上层社会所认同。而晏几道也十分厌恶在官场厮混,还未到退休年龄,就从颍昌府许田镇监任上退了下来。以后的日子,如他在《乐府补亡》(即《小山词》)的自序中说的那样,都在“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缅怀既往的旧事和旧情,“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
他在“怀旧”情怀里如痴如醉,“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他躲在自己的封闭、狭小天地里,除了仅有的几个好友,他拒绝见任何人。
不仅拒绝见人,他也拒绝接受流行的慢词。他顽固地坚守晏殊时代的观念,视柳永引导的慢词为“下里巴人”,只愿意沉醉在“阳春白雪”的小令创作里,写那些柔情似水、回肠荡气的悲欢离合、困顿潦倒、无法遣怀的深愁遗恨。当然,由于他的努力,使得小令的技法有所发展,日臻纯熟,也丰富了小令,使小令更加多姿多彩。
小晏词,成了小令的最后一末夕照,灿烂无比,也迅速走向没落。
晏几道的词风哀感缠绵、清壮顿挫,逼近乃父晏殊,故后人常常拿他们父子相比。王灼云:“晏元献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关于晏氏父子词的高下之分,后人也有不同的看法。
夏敬观认为“小晏词”胜过“大晏词”,不以“语”胜,而以“情”胜,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但叶嘉莹认为,小晏词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蕙风词话未刊稿》也认为小晏词不如大晏词,说:“小山词从珠玉词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具。珠玉比花中牡丹,小山其文杏乎?”我也曾经觉得,晏几道过于拘泥自身、心胸不够开阔;读小晏词,总觉意境不够大气、题材狭窄、感情相似,有些词还有点无病呻吟的味道,明显缺少大晏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富贵悠闲。
唉,晏几道如九泉有知,该是欲哭无泪吧?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千古伤心人”的小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空谷少有回音。600多年后,有一位名为纳兰性德的词人,延续了他的缠绵悲怨词风,在清朝红得发紫,被大家赞为“清代的晏小山”。纳兰性德,不知可否算是小晏的知己?
小晏的词,没有东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气势,没有李煜“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气象,没有秦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美境。但他的词,语浅而情深,有“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风流执着,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无比凄美;有“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的悲凉沉郁,有“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的疏狂浪漫。
俱往矣,历史的车轮悄然驶过,大晏小晏都已经“零落成泥辗作尘”,唯有词,香如故!
小传:
晏几道(约1040~1112年),字叔原,号小山,临川(今属江西)人,晏殊第七子,晚年家境贫寒。著作《小山词》,文学与其父晏殊齐名,后人称他们父子为“大晏小晏”,称其词分别为“大晏词”、“小晏词”。甚至欲以他们父子“追配李氏父子”,和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相比。
黄庭坚:黄花白发相牵挽
在北宋诗坛上,黄庭坚主张作诗“无一字无出处”、和“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法,成为“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与苏轼并称“苏黄”。即便不懂宋诗、但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也听说他是大书法家而心怀敬意。黄庭坚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书法流畅典雅,笔画劲瘦郁拔;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大家”。
但若说到他的词,大多数人就闻所未闻,茫然如坠云雾里,因《宋词三百首》等普及版本甚至未曾选过一首他的词。而宋朝人对他的词,确实大多评价不高。例如李清照在《词论》中,指出:“黄即尚故实,而多弊病。良玉有瑕,而价自减半。”当然,也有好评的,如陈师道就说过:“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余人不逮也。”可是,陈师道对词家辈出的现象视而不见,竟说只有“黄九”和“秦七”才是大词家,吹捧得太高,难免让人产生给“师兄们”抬轿子之嫌疑。
黄庭坚的词到底如何,大家不必忙于下结论,先看一个小故事:
一次,黄庭坚和苏轼在一起谈诗论词。苏轼说,他爱极了张志和的《渔歌子》,这首小诗“语极清丽”;可惜不符曲度;不便演唱;于是稍加数语,改写成一首《浣溪沙》: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
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
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如此改后,歌妓展袖演唱,果然抑扬妩媚、娓娓动听。黄庭坚连声称好,但不甘示弱,思索片刻,也作了一首《浣溪沙》:
“新妇滩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
惊鱼错认月沈钩,青箬笠前无限事。
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吹雨转船头。”
“新妇滩”位于四川万县,“女儿浦”在江西九江。黄庭坚存心用这两个地名,借意于“玉肌花貌”的“新妇”和“女儿”,来比喻美丽的山光水色,自以为有创意,感觉良好,得意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