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时间。我工作的那间土屋(里头住了五十名高烧昏迷的病人)后面,靠近双层铁丝网的地方,有个安静的角落,在那里有人用几根木条和树枝,临时搭了个帐篷,权充太平间(营里每天平均有六个人死亡)。那儿还有个坑口,和自来水管相通。我只要没事,就坐在木质的坑口盖上,呆望着缀满鲜花的山坡和铁丝网交错下的蓝蓝远山。我幽幽地梦想着,思绪飘向了北方和东北方,搜寻着记忆中的家园。然而,我举目眺望,但见浮云而已。
身边的死尸爬满跳蚤,我却不以为意。能使我由梦中惊醒的只有过路警卫的脚步声。有时,这脚步声是为了召我回病房或回去点收新到药品(只有五片到十片的阿斯匹灵,却要应付五十名病人几天之内的需要)。我每次点收完毕,就去巡视病人,量一量他们的脉搏,并且分半片药给几个病重的。至于病入膏肓的人,我一律不发给药品;一方面是因为服药己无济于事,再则是因为药品奇缺,须尽量留给有痊愈希望的人;病情轻微的我除了鼓励几句以外,别无药品可给。我就这样在病房内蹒跚穿梭,逐一问诊,而我自己却因为大病初愈,仍然非常虚弱。巡视完毕,我又回到坑口盖上,静享独处的喜悦。
这个坑口,有次偶然拯救了三名难友。就在我们获释前不久,当局计划把大批俘虏运往达荷。这三名难友非常精明,企图逃避外调。他们爬入坑口,躲避警卫的搜索。我则若无其事地坐在坑口盖上,佯作不知情地玩着小孩子的把戏.把一颗颗石子丢向铁丝网。警卫看到我,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走开了。我总算有机会告诉下面那几个仁兄:要命的阎王已经走啦!
121 人命如蝼蚁
21 人命如蝼蚁
集中营里的人命,究竟多么不值,局外人通常很难以理解。营中人心肠虽硬,但每当一个〃病人护进队〃组成之时,大家就更意识到人命全然不受重视的事实。病人衰弱的身体,往往被丢上二轮马车,由别的俘虏冒着大风雪,拉了好几里路到下一个集中营去。在马车离开以前,如果有哪个病人死了,照样要丢上去……因为名册上非得正确无误不可。唯一重要的……只有名册。一个人的价值,就在于他有个俘虏号码。他名符其实地成了个号码。是死是活倒无关紧要,反正同样是个号码;而一个号码的生命是完全微不足道的。至于这个号码及这个生命背后所含的一切,包括命运、身世、姓名等等,不用说更是无足挂齿了。运送病人时,我因为是医生,必须陪病人从巴伐利亚的一个营转到另一个营。有次,有个年轻俘虏因为他哥哥未被列入名册,必须留下来,便一直哀求不停。管理员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来个对调:把他哥哥和一名在当时较喜留下的俘虏对换过来。可是名册上却必须正确无误!这倒简单,两个人只要对换一下号码,就行了。
我曾经提过,我们一无证件,每个人侥幸仍拥有一个总算还在呼吸的身体。至于身体以外的一切……也就是挂在我们瘦骨架上的那身破衣……只有在我们被调往〃病人护送队〃时。才会招人觊觎。行将离去的〃末世脸〃,常遭到厚颜好奇的检视:许多人都想看看他们的衣服鞋子是否比自己的还要好。毕竟,〃末世脸〃气数已尽;但留在营中、还能卖命的人,则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善眼前的生活啊!这些人不会感情用事。他们知道自已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警卫的心情。正因为这样,他们才罔视人性,而且变本加厉。
122 德黑兰的死神
22 德黑兰的死神
我在奥斯维辛时,就曾暗自订下一个规则。这规则屡经考验,效果良好,后来大多数的难友都争相效尤。一切问话,我大都照实回答;但若问得不明确,我便缄口不答。问到年龄,我据实以告;问到职业,我答:〃医生〃,但却并不详细答复。在奥斯维辛的第一个上午,一个挺进队员来到操场,大伙儿必须按四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金属工、机工(以此类推)……分成不同的队伍。后来接受受体检,有疝气的又另组一个新队。我那队被赶到另一间土屋重新整队,经过再一次的分组和问话(关于年龄职业的),我被分到另一个小组,然后又被赶到另一间小屋,再重新组队。就这样一连循环了几次,把我搞得烦死了,尤其我后来发现自己竟处在一群言语不通的陌生人当中,心里真是闷闷不乐。不久,最后一次的分组总算结束;万没想到,我竟又回到最初所属的那一队!主事者根本没注意到我这段时间里换了几个房间,不过,我却明白在这几分钟之内,命运之神用了许多种不同的方式,放了我一马。
病人转运往〃休养营〃的消息一经发布,我的名字(也就是说,我的号码)赫然在目……因为也需要几名医生。不过,没有人相信目的地的确是休养营。几个星期前,当局就曾筹备过同样的换营计划;当时,每个人也都以为那是要转运到煤气间。结果,当局一宣布愿值夜班(夜班人人避之犹恐不及)者可以除名,立刻有八十二名俘虏自动请缨。一刻钟后,换营计划取消了,那八十二名可怜虫,却仍然列名于夜班名册上。这表示他们中大多数人,在两星期之内都会撒手西归。
如今,转往休养营的计划再度拟定,然而这究竟只是想榨出病人体内最后一滴劳力(即使只是短短的两星期)的阴谋,或其实是要送入煤气间,或竟真的是前往休养营,没有人知道。当晚十点差一刻,对我已颇有好感的主任医官偷偷告诉我说:〃我已经向营本部报备过了,十点钟以前,你还可以划掉名字。〃
我告诉他说,这不是我处世的方式,我已经习惯于顺其自然了。〃这样.我或许可以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又说道。他的眼神流露着怜悯,仿佛他知道个中蹊跷似的。当下,他默默地握着我的双手,似乎是祝我平安……不是平安地活着,而是平安地蒙主恩召。我慢慢踱回我的住处,发觉有个好友正等着我。
〃你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吗?〃他伤感地问着。
〃对,我就要走了。〃
他的眼眶涌出了泪水,我只好温言相慰。后来,我想到我该做一件事……立遗嘱。
〃欧图,你听着,万一我没有回家和我太太见面,而且万一你见得到她,就告诉她说,我每天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和她谈话。记住了吗?第二,我爱她远超过任何人。第三,我和她婚后厮守的日子,虽然太短,但在我心目中,却比任何事……包括我们在这儿所受的一切折磨……还要有份量。〃
欧图,如今你在哪里?你还话着吗?从那次最后一晤以来,你又碰上怎样的遭遇?你找到你太太了吗?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不顾你伤心落泪,硬要你一一牢记的每句话?
翌晨,我随队起程了。这一次倒不是阴谋,我们并非走向煤气间,而的的确确是走向休养营。原先怜悯我的那些人,则留在那个不久大闹饥荒的旧营里,而其饥荒现象,远比我们的新营还要严重。那些人力图自救,无奈回天乏术。几个月后,我重获自由,遇到一个从旧营出来的朋友。他告诉我说,当时他因为是个营警,曾经调查死尸堆里遗失的一块人肉。结果发现那张肉正在锅里煮着,便把它没收了。同类相食的事件竟然发生,我那时离开正是时候啊!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一则德黑兰死神的故事:一个有财有势的波斯人有天和他的仆人在花园中散步,仆人大叫大嚷,说他刚刚碰上死神威胁要取他的命。他请求主人给他一匹健马,他好立刻起程,逃到德黑兰去,当晚就可以抵达。主人答允了,仆人于是纵身上马,放蹄急驰而去。主人才回到屋里,就碰上死神,便质问他:〃你干嘛恐吓我的仆人?〃死神答道:〃我没有恐吓他呀!我只是奇怪他怎么还在这里面已。今天晚上,我打算在德黑兰跟他碰面哩!〃
123 自由的曙光
23 自由的曙光
营中人很怕做决定,也怕主动做任何事情。这是因为大家都强烈地感觉到命运是人的主宰,人不能企图改变它,只能任由它自然发展所致。这种感觉,每每因惯常的冷漠而益形加深。有时候,生死攸关的决定,必须在闪电般的瞬间做出。然而每个人都宁愿由命运替他做主。这种逃避行动的现象,在面对是否逃亡的问题时最为明显。当其时(只是短短几分钟),他备尝犹豫不定的煎熬。他尝试逃亡好吗?他该不该冒险?
这种煎熬的滋味,我也尝过。当战火逐渐逼近,我有过逃亡的机会。一位同行由于必须到营外的土屋去作例行巡诊,想趁机带我一块逃命。他打算以某病人需要一位专科医生会诊为由,把我偷偷带出去。营外,有名外国反抗运动分子将供应我们制服和证件。就在最后一刻,碰到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必须再度回营。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张罗了一些补给品(几枚烂马铃薯),再寻找一个帆布背包。
我们闯进女营区的一间空屋里,由于女俘已调往他处,营区内空无一人。那间空屋凌乱不堪,显然许多女俘都张罗好补给品逃掉了。屋内散置着破衣服、发霉的食物,和破旧的陶器。有几个碗还算完好,对我们非常有用,但我们还是决定放弃。我们知道,在情势逐渐恶化的最近,这些碗不仅曾用来装食物,还用来盥洗和充当夜壶。(当局严禁在屋内持用任何器皿,不过也有些人……尤其是身体太虚弱、连有人搀扶都无法走到屋外的斑疹伤寒病人……不得不违反禁令。)我在垃圾堆里搜索着,并且找到了帆布背包和一根牙刷。突然间,我在一大堆杂物当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我又跑回我居住的土屋,收拾我所有的财产:一个饭碗、一双由病死的难友那儿〃继承下来〃的手套、几张写满速记符号的废纸头(前曾提到.我有一部书稿在奥斯维辛那儿被没收了,后来我就用这些废纸头重新撰写)。然后,我又到各土屋,为正挤卧在屋内两侧朽木板上的病人迅速作最后一次的巡视。我来到我唯一的乡亲面前。我曾经不顾他的病情,竭力营救过他,然而此际他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我不得不隐瞒我的逃亡企图,但他似乎嗅出了异样(也许是我表现得有些紧张)。他以疲惫的声音问我:〃你也要出去?〃我立刻否认,然而我却回避不了他那伤感的眼神。巡视完毕后,我又回到他那儿,再度瞥到他无望的神情;不知何故,我竟觉得那是一项控诉。打从我答应友人愿相偕逃亡以来即蟠踞心头的不快感,此时更加强烈,突然间,我决定在这一次自行操纵命运。我奔出土屋,告诉友人我不能去了。我一说出我已决定留下来陪伴病人,不快之感立刻云散烟消。我不知道以后的几天会有什么遭遇。但我内心,却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回到土屋中,坐在我乡亲脚旁的木板上,试着安慰他;然后又同别人聊天,试着抚平他们迷乱的神智。
集中营生活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由于战火线逐渐接近,绝大多数的俘虏都已运往他营;管理当局、酷霸和伙夫更是走个精光。这一天,当局发布一道命令,要营中人员在日落前完全撤出,即使是仅余的几个俘虏(病人、医生、和〃看护〃)也必须离开。当晚,整个营就要放火销毁了。然而,载运病俘的卡车下午并未出现;而营门却突然关闭了,铁丝网一带也加紧戒备以防逃亡。看样子,营中仅余的俘虏注定都要葬身火窟了。我和友人遂决定再度逃亡
我们奉命埋葬铁丝网篱之外的三具尸体。整个营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足够的力气干这件事,其他人差不多全呆在还有用的几间土屋里,被高烧和神智迷乱弄得精疲力竭。我们拟好了计划:运出第一具尸体时,把友人的背包放在充作棺材的旧洗衣桶里,偷偷运出去;运送第二具尸体时,则顺便偷运我的背包。运第三趟时,我们俩就双双溜之大吉。前两趟全照计划进行,并无差错。回营后,友人去张罗逃亡时所需的面包.免得躲在林中的几天会挨饿。我则呆呆地等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他一直没出现,令我愈等愈不耐烦。经过了三年的牢狱生活,我已经满心雀跃地期待着自由,想像着奔赴火线的仙滋妙味了。可是,我们并没进展到那个地步。
友人回来的那一刹那,营门被推开了。一辆漂亮的银色汽车缓缓驶入集合场,车身漆着大大的红十字。一位日内瓦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翩然莅临,整个营及营中俘虏都受到他的保护。他就在附近的一幢农舍中驻扎下来,以便在紧急情况时能随时策应。这种时候,谁还去操心逃亡的事呢?一箱箱的药品从车上卸下来,香烟四处分发;我们受到拍照,内心的快慰简直难以言宣。现在,我们不必再冒险奔赴战火线了。
兴奋之余,我们差点把第三具尸体给忘了,于是便把它抬到营外,放到已挖好的墓坑里。随行的警卫(是个比较不讨厌的家伙)突然变得非常温和。他看出情势已经改观,便试图赢取我们的好感。掩土之前,我们为三名死者作了短祷,他也参加了。经过几天来生死交搏的紧张以及几个小时以来的兴奋,我们祈求和平的祷词,其热切的程度比得过人类所曾吐露过的任何言语。
营中生涯的最后一日,就这样在期待自由中过去了。然而我们高兴得过早了。红十字会那位代表曾向我们保证已签署了一项协定,而且该营也不准撤销。可是当晚,纳粹挺进队却率同一批卡车抵达营区,并且带来一道清除营舍的命令,说是营中剩下来的俘虏要搬到一座中央营去,两天之内再从那儿遣送到瑞典,以便和另一批战俘交换。那些挺进队员,我们差点认不出来。他们变得和气万分,还劝我们不必怕登上卡车,说我们该为自己的运气而谢天谢地。力气还够的人,纷纷挤上卡车,病重的和虚弱的则由别人吃力地抬上去。此时,友人和我已不掩饰身上的背包。我们站在最后一队里,等着当局挑选十三人搭上最后第二辆卡车。主任医官挑出了需要的数目,却把我们两人给遗漏了。那十三个人登上车,我们却必须留下来。惊讶、懊丧、失望之余,我们责怪主任医官,他却推说他太累了,分了心,何况他以为我们还想逃走。我们只好背着背包坐下来,不耐烦地和剩下来的几个俘虏一起等着最后一辆卡车。由于必须等很久,我们便在警卫室(己空无一人)里的草席上躺下来。几个钟头以来的紧张与兴奋,希望与绝望,已经把我们搞得精疲力竭。当下,大家和衣而眠,随时准备出发。
步枪和大炮的声音遥遥传来,曳光弹和枪弹的闪光照进屋内。主任医官冲进来,命令我们趴在地上掩护。一名俘虏由床上跳下,穿着鞋的脚丫踩到我的肚子,这下我可完全醒过来啦!不多时,我们总算明白了究竟。战火线已经抵达营区了!枪炮声渐渐消竭,晨光终于破晓,屋外,营门旁的那根柱子上,一面白旗正随风飘扬。
好几个星期以后,我们才发觉命运之神即使在最后的几个小时,还是玩弄了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俘虏。我们发觉人的抉择是多么不可靠,尤其在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有人拿了几张在离我们营区不远的一个小营里所摄的照片给我看。原来,那些自以为正要奔向自由的俘虏,当晚都被卡车载到这个小营里,并被锁在土屋内活活烧死。他们的尸体虽然烧焦了一部分,在照片上却依然清晰可辨。我不觉又想起了德黑兰死神的故事。
124 吃瘪与吃香
24 吃瘪与吃香
俘虏的冷漠,有其自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