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王莽的性子素来如此,若今日受下这釆邑封地,贤德公之誉就徒有虚空了。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多说无益,就扬袂朗声宣告道:“明公自期百姓家给,朕便随你。新都封邑先加数倍,直至百姓丰衣足食,再由司徒、司空报上封可。”
王莽依旧岿然不动,“封邑倍给,万难领受,非是愚臣有悖圣意,皇室力单,冤事未平,如此恩赐受之有愧!”太皇太后又倾前问他:“何为力单,何为未平?你且当堂道个明白!”王莽听了洪声奏道:“建平三年,故东平王刘云冤狱案,息夫躬、孙宠、宋弘三人联手诬陷东平王造反,王后被人屈打成招,身首两分,冤沉地下,子孙流离。我新朝自当沉冤昭雪,宜立东平王太子开明为王,故东平思王孙成都为中山王,奉孝王后。另,今皇家凋敝,天子孤寂,亟应扩充皇室亲族,宜封宣皇帝耳孙信等三十六人皆为列侯,以广继嗣。”
王莽奏议切中时弊:幼帝孤寡,社稷难安,三服之内察无血亲,若皇室一枝再无扩容,只怕是三七之厄躲无可躲,一谶成真了。文武百官皆出班附议,东朝也不由感念落泪道:“东平王冤事牵涉甚广,盖有东平王后谒、国舅伍宏,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安成弟媳放,一个个皆弃于东市,冤魂无归哇……”诉罢已是满面潸潸,声嘶力竭了。
众臣不忍东朝恸哭,便哀求务要保重凤体,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东朝见幼帝也跟着啜泣,尤怕孙儿担惊受怕,就遮袖拭泪哑喝道:“这便准了明公奏请,交尚书仆射拟事吧!如今有了四辅臣子,朕方知这浑身瘁累,也该享享清福了……”东朝玉言刚滚落一地,便有太常扬袂宣道:“众卿平身——”
文武百官听宣入班,竟见刘歆仍跪殿中,且扬笏朗声启禀道:“光禄大夫臣秀谨奏皇帝、太皇太后:往者官吏以资功、考绩,依次迁
至二千石,及州部所举茂材、优等吏员多不称职,宜用前皆见安汉公。尚有太后春秋已高,除掌公侯封赏赐爵,不宜再亲省国朝小事……”
东朝听了刘歆的话,就面如红枣喜笑道:“知我心者,唯颖叔耳!朕便允准爱卿所言,借此常朝宣发口诏——”太常卿听了忙跪地宣道:“太皇太后口诏,众卿跪听!”文武百官皆伏拜一地。“自今日始,唯封侯赐爵上报东宫,朝廷诸事皆由安汉公与四辅平决。州牧、二千石及茂材新吏初来奏事者,辄引前殿对状明公,考履问新,以察其称职与否也……”
时入上巳,春木已弱,夏火初起,适逢由春至夏,由少阳至太阳的交汇之即,京兆尹薛修便布告京城属地的少男少女,齐聚潏、渭两河祓禊畔浴。
渭水经北,潏水绕南。因四子王临婚期迫近,兄长王宇便代弟牵头,在安门之外的潏水河畔,包下了外廓声名最响的近水酒肆——靖水舍。上巳濯足,万人空巷,于此瞰看河中妙龄男逐女笑,人欢马叫,确也是个绝佳的位置。
缘于静园早有内定,王临的婚事一切从简,喜宴请帖也逐发到高朋各府。朝中同僚得此讯息,也都陆续备下了各色重礼,祈盼能在静园婚宴上有一席之地,便是光宗耀祖红了门楣。然吉日愈近,一个个翘首盼来的,却是风平浪静杳无音讯,连个水花儿都没激起。一个个慌了手脚四散打听,缘是收到请帖的皆朝中老人,统共算来不足一堂,且在帖中早有声明,贺贽千钱以上者谢绝入内。
新郎王临倒无龃语,初来长安时日不多,也就与幼帝箕子、公子刘棻算个玩伴。兄长王宇就坐不住了,便瞒着父母在城南河畔,包下了名苑酒肆诚邀亲友,以填塞诸君的悠悠众口。
三月初三朝食刚过,王宇就与王临王光乘高头大马,率几随从出了家门。到安门又过吊桥,眼前便见舟汊纵横,街坊四出。从北至南踏过石桥,就有人马商贩咻咻嚷嚷,青男红女眉来眼去。三人顺河向东沿青石板巷,来到尽头的一处临水飞地,便是酒肆靖水舍了。抬眼见舍楼廊檐崩张,高爽通透,又在东北角处悬一飞阁,俯临南潏,河畔弄景一览无余。
至日上三杆,就见王宇恩师吴章、内兄吕宽、乐昌侯王安及右扶风功曹申屠刚,各自下了车驾。待贽礼抬上,相揖寒暄,十数人方摘剑脱履入阁中叙话。瞰见河畔云淡风轻,万物吐翠,蛩音不响,春帷乍揭,廊台之上空空荡荡,眼下的春水亦平静无波。
刘愔与刘棻到靖水舍苑便下了辎车,有王光前引上得环廊,见北廊尽头有一头戴金玉宝冠、身着广袖青襕的少年,一手卷起他宽大的袖袂,露出来一截藕白的胳膊,正斜着腰子猫着眼,向河里狠掷了一块残瓦。瓦片穿过平静的水面,浮起落下,又浮起落下……
听得身后有“格格”笑声,王临迅疾折过身来,见是宜妻王愔,遂一脸坏笑嗔怪道:“你们兄姊屁股真沉,都老牛倒沫了这方才来。”刘愔一听也不惯着,“就凭你家那二百的聘金,还不够牲口吃料的钱呢!牲口自然生气了,就一路磨蹭,不愿前来!”
王临听了满脸羞臊,就别过脸去回怼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家贫穷,你家富贵,倒是为夫攀附与你,两厢大相不合呗!”刘愔一听倒是乐了,“你叔翁王舜年前纳吉,说什么应应合世,终成种玉之缘。两愿之象,必主易成云云。不是合与不合,你回头问问,家里是否窝着一坨成了精的老鳖一?”
三人说笑着去了阁间,见当朝国舅卫保、卫玄,大司农孙宝及敬武公主继子薛况,还有南郡太守辛伯及水衡都尉辛茂等前来致禧,遂领了刘愔二人揖礼答谢。卫保兄弟还揖一礼道:“你等皆为天家近臣,又互为至亲,我卫保卫玄敢不奉贺?”
王宇听了朗声笑答:“国舅过谦。陛下至亲,必置明堂,我等还要望您项背呢!”卫保听罢拧眉叹道:“得长公子抬爱,此次进京乃锦衣夜行,若传与东宫怪罪下来,只怕你我没打着黄鼠狼,反惹了一身的骚。”王临听了错愕道:“国舅未曾与天家碰面?诸位稍等,我这去邀陛下前来……”卫保赶忙摆手拦道:“此番只为致贺而来,陛下得知,思母更甚,莫要再染了池鱼之殃!”几人这才入了筵席。
宴席开后有歌舞助兴,但见幕后灯火明灭,异彩纷呈。前有绝壁奇峰的华山,山上长满神木灵草、累累硕果;岭上有仙家吟唱,豹、熊伴舞,白虎弹瑟,苍龙吹篪;坐而高歌者是娥皇与女英,玉音甜美,委婉动听……
待酒过三巡,佳肴尝遍,国舅卫保就红光满面地边嚼边问:“此为何剧,如此震撼?”却见薛况失声笑答:“宫中巨舞《总会仙倡》。二位国舅鹏程万里,经年游走于中山王宫,这有何异?只不过是盘下酒小菜!”卫保听了“呵呵”抱拳:“居国弱小,未曾听闻,诸位见笑了。”薛况听了“嘿嘿”一乐,又亲手上前斟满几杯,一一恭谨奉上道:“跋山涉水仆仆风尘,进京不易不妨长住,我公主府邸闲居百所,也好与国舅促膝长谈。”
哪知卫保听了这话,许是中酒有了醉意,眼圈一红便哼啼起来,且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非是在下感慨落泪,自从箕儿入京登
阼,至今已有半个春秋。姊姊夜夜是思儿心切,已长卧病床,高烧不退,惜乎奄奄一息矣……”诉罢也不顾残汁流离,便伏于案台抽噎起来。
席间众人都惊惶莫名,却见卫玄小跑过来,附他耳边呵斥道:“此是喜宴,怎可哭泣?醉了便扶你到隔间歇会,切莫把家丑扬到京里。”卫保一听忙挣出宽袖,急急沾拭一番涕泪,忙群揖一礼致谦道:“卫保失仪,望诸君见谅!”
王宇遂摒去左右陪侍,又抚他手掌劝慰道:“卫兄倒是多虑了,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披心相付,熟不拘礼。此番二位前来京师,非是一杯喜酒可言。常常听闻四弟谈起,陛下日日挂念母亲,日有所思,夜不成寐。愚弟不才,今借四弟水酒一杯,诚邀诸君畅所欲言,以襄助王母顺利归京。他日若由国舅辅佐,母子常伴,也算成就了一段佳话。”
恩师吴章见话已挑明,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手持漆卮仰脖尽饮,又扯嗓门哑喝道:“乃翁之贤德广布天下,然心气太盛,又有东朝及重臣崇信,非是你我所能劝谏。今日借此稍做分工,我与你内兄吕宽广布谶语,薛况与公主多献殷勤,大司农及申功曹在大朝之上广交金紫,王宇再与太后多生耳语。耳风虽小,日久生沁,久则必生变!”
几人听了击节称赞……但见前台尚未谢幕,度曲未终,云遮雪飞,初有飘零,后遂霏霏,转而便有雷声滚滚,奇逢霹雳又闪电,滂沱暗呼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