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落坡,余辉熠熠。陡峭的云崖起初绛黛,既而暗紫,云隙之处却鲜猩如血,恰似未了的火山炭烬不愿褪去。倒是高空丝缕的霞絮,将梅红的浮色馈予大地,映在喜气盈盈的静园檐苑,涂于欢愉的迎亲人心里。
静园门前驻有几驾玄漆耀金的马车,主轺一双,副车二乘。亲迎之始,王莽于门前谆谆教子:“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新郎王临忙揖礼称喏,怯怯答道:“惟恐弗堪,不敢忘命。”遂鼓乐奏响,爆竹齐崩。但见王临冠戴爵弁,身披缁装,登顶跽坐,满面红光。一双细长多情的灵眸里,闪动着一缕勾人魂魄的亮泽异光。还有那绯色的薄唇轻溅一撇,露出一丝卓荦不羁的坏笑来。
待亲迎车驾策马而动,王宇便亲赴庖间去安置主事,太保王舜也着人在新寝陈设鼎尊馔具。王莽夫妇遂腾出手来,点头哈腰地立于门前,喜迎八方客,笑纳四海宾。俟朝中元老鱼贯而入,王莽思讨所剩无多,就赶去二堂招呼客人。此时安门大街又下来两个,有执金吾韩容扶一老翁,徐徐向静园趋行而来。
这拄杖的老翁却非一般,乃是上巳节王宇特邀座上宾——大司农孙宝孙子严。孙宝为颍川鄢陵人,因通晓经术而执掌郡务,后由御史大夫张忠举荐,入朝做了京兆尹,后又历经司隶校尉、光禄大夫直至大司农,也算是三朝的重臣了。
孙宝见府门西口佝一乞妇,足蹬破履下裸烂裙的,就心里来气,搭手指与韩容道:“瞧瞧瞧瞧,安汉公大府门槛多高,你我人家都不待见!大喜之日,迎来送往皆是本分,这下倒好,不藏不掖了,差一个扯皮露胯的破叫花子倒屣迎客,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孙宝直气得脸色铁青,倒把韩容给吓坏了,忙与乞妇相揖一礼,扯了孙宝就往里钻。孙宝嗤鼻一笑踏进槛来,却未觉出有什么异样,见家宰王光正登录礼单,便姗笑两声与韩容道:“听闻王家礼逾千钱而不受,将军可信?调子唱得震天响,岂不知——他能吃几个饼饼喝几碗汤?”
见韩容使劲儿摇手不语,孙宝更是扯高了嗓门:“不信么?老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来来来,让君看透这世态人心!”说罢于袂中伸手抓出来四个金饼,“啪”地一声掷于账面,且仰天报出了自己的名讳。
王光一见这灿灿的金饼是两眼放光,就抄起一个咬了牙印,睫毛“噗嚓嚓”一阵乱闪。末了又颓坐竹凳上,道:“货是好货,勿敢乱收。您且拿好,上了账面可就坏了规矩喽!”“贽礼奉上,怎可退回?君看着办吧!”孙宝话毕,嘴角一撇,走出几步,就朝韩容挤眼儿谑笑:“怎么样,没说错吧?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他王莽也不主贵,只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耳!”
韩容听了自是不信,就蓦地止步回过首来,惊见那王光正袖藏金饼,且搭手徐进了几百五铢……遂与孙宝苦笑道:“瞅见了么,您老那金饼……可是打了水漂喽!”孙宝直气得要去理论,却被韩容遮身劝住,“可惜明公御下不严,倒让这不肖钻了空子。”孙宝听了气急败坏,遂破口骂道:“自风不正,勿欲正人。你怎知金饼到了哪里?尚有门牙那扯皮乞妇,还前去恭敬见上一礼,破叫花子便怕成这样,咱金吾将军丢不丢人?”
“不说起此事我倒忘了。”韩容旋见四下无人,就压低嗓门附耳道:“你道那花子又是何人?”孙宝又撇嘴“嘿嘿”两声,推开韩容嗔笑道:“听户老痒,你扯远些!难道是西姥王母下了凡尘?”韩容听了拧脖儿哑笑,又扁过身去碰头道:“夫子识精,一点就通,如此也算猜对了一半儿。乞妇便是昭帝时丞相王訢之孙,济南郡宜春侯王咸之女也……”
“王莽夫人?”孙宝听了,是一脸懵逼,豆大的小眼儿撑得溜儿圆,扑闪扑闪的。待缓过劲儿来,就一把揪住韩容衽口,一惊一乍诘责道:“你千杀的怎不早说?还兜了恁大一个弯弯,这是推老朽往死里摁哪!”说罢面上已沁出了冷汗珠子,脊背也觉出森森发凉。
“莫说是你,人皆如此。”韩容拿掉了孙宝的手,又两手一摊抚慰道:“便是那王崇初次拜府,见了夫人误以是老仆,还挥手将她轰了出去呢!后来得知,是悔得要死!此事明公非但不怪,还扶他坐了大司空哩!”孙宝听了韩容这话,面儿上才慢慢回了血色。
至掌灯时分,静园里外一派通明。唢呐奏响,竹爆齐崩,新郎迎亲已回府门。亲眷宾朋们皆蜂拥而出,流水一般涌向了大门。望安门大街百步之内,万头攒动,盛况空前。老丈少妇们皆万人空巷挤挤一堂,像黄鸭子赶架一般伸长了脖颈,一个个唧唧喳喳翘首以盼,好争先一睹新娘芳容。
有老宿见婚车只有两主两副,遂两目噙泪高呼道:安汉公子息皆婚事从简,足国之道,节裕用民,实乃我子民之福也!跟前同伴也抚髭吟道:吏肃解民怨,官清不爱钱。清风伴明月,幽香送芝兰……
又有农妇愁眉道:恕我眼拙,还未曾见过贤德公长啥样子哩!一旁众人皆来抢答:找那荨麻短褐的,补丁摞补丁的,头上戴帻的,像庄稼老冤的,一找一个准儿。农妇又不懂风情地问那邻人:头上戴帻
的,莫不是秃子喔?黑咕隆咚也看不清楚。这下子算是惹了众怒,如镞的幽光便嗖嗖射来:秃子怎么了,吃你了喝你了?就耐看,不看滚蛋!直吓得农妇疾缩回头颈,委屈得快要哭出声来……
此间有成双结对的府内侍婢挑灯前引,副车的伴娘也于后跟邻。新娘由姒妇搀扶下得车来,足蹑丝履落鸿毯,窈窕滕妾撑红伞。头饰玳瑁别步摇,月珰华胜赭抱腰。玄色的穀衣,纁花的缘边,于光晕之下粼粼澹澹泛着炫彩,映得新人一身的贵气。但见新娘纨扇轻遮,半羞半款,恰似广寒宫姮娥下了凡尘……
新人在青庐之内向列位宾朋作了群揖,又于主事及礼生的倡导下,行了亲醮子礼、沃盥礼、同牢合卺及解缨结发……直至礼成已至夜半,来者皆感头昏眼花,腹中空乏。
本想是鼓乐置明堂,酒肴顺嘴流,庖厨忙燔炙,火羊翻肥牛,然由侍婢端上来的,却是几道难见荤腥的假煎鱼、素菇鸡、凉调楚葵、清炒苞笋又苜蓿。大伙皆是你看我,我看你,塞一肚子清菜也着实不雅,又都瞅上了聊以裹腹的糯小米叉烧的烘饭来……
东朝本是以尚书令平晏代东西二宫前来志禧,然贪图热闹又嗜好游历,就屁股一磨进了静园。诸公卿闻听东朝携陛下也亲临府邸,遂悲中生喜,吃糠咽菜也算值当,一个个疾趋去二门施奉迎大礼。
待各就各位入了筵席,东朝见案上察无硬菜,就一脸忧心对王莽言道:“静园平素节衣缩食,今日一见果是如此,安汉公哇——忧国忧民太深矣!”
王莽听了赶忙拜上,“臣资性愚钝,又身形阔大,疾病邪生,不堪御前??重驾远。然常啖素食,病疠遁形,今借筵席通晓各务,或可长效驱驰之用。”东朝笑道:“此是谬论。朕是说,今春各州庄稼丰实,公就莫操那个心了,多补肉食,爱身为国罢!”
王莽又拱手道:“朽木愚驽,不敢彪炳汗青遗名,若日后幸典陛下亲政,则臣心愿已足矣!”
东朝见侄儿避开话题,正心中哀怨,却瞥见箕儿由王嬿拽着趋于跟前,就勾头问他:为了何事,花花眼儿便不见了?”王嬿赶忙上前替答:“适才陛下去闹婚床,不巧碰了新娘的手臂,便被季兄轰了出来,还照屁股跺了一脚呢!”
王莽听了浑身一惊,太皇太后却拂袖笑道:“朋友妻,不可欺。你一小主也欺人太甚,跟亲臣内人调风弄月,人家新郎不轰你才怪?”众臣听了疾垂首哑笑,皆俯下身来念颂道:“皇恩浩荡——”
五月初一丁巳朔,王莽于金殿下了早朝,就沿着游廊往承明庐赶。过了宣室西侧的温室台面,向上转角,抬头便望见了乌云遮日,宫室外廊悬着的遮阳竹帘正来回摆动,两厢官槐的圆润叶片也在“哗哗”作响。惠风和畅,元始元年的夏日终是毫无征兆地滑入了深处……
王莽于午休过后闲来无事,便对牖览起《公羊传》来。春秋《公羊传》乃齐人卜商弟子公羊高所撰,上起鲁隐公元年,下止于鲁哀公一十四年。释史阐述《春秋》所谓微言大义,自是儒家经典之一。
有轩外青竹来回摇曳,颜色也愈发渐变得深沉起来。王莽阅到文中一处:此仲孙何忌也,曷为谓之仲孙忌?讥二名,二名非礼也,为其难讳也。一字为名,令难言而易讳,所以长臣子之敬,不逼下也……这段意思为两字之名示为贱,上不得台面。幼帝箕子却贵生贱名,起初便是一块心病,既然与礼不通与制不合,不如早早谏而改之。
想到此处就坐不住了,王莽起身整肃仪表,又出庐直诣宣室殿上。哪知天色愈加昏暗,登上殿北丹墀时,伸手已然不见了五指,抬头见中天一圈光晕,时隐时现于云层疾奔,旁有寥寥辰星一眨一眨地瞧看热闹。那幽幽光圈似神秘天门,正欲张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瞵探下界……
宣室的宫灯已渐次亮起。王莽宣进后寝之时,太常卿所部已跪倒当堂。居中有太史令揖礼谏道:“今逢日蚀,乃大凶之兆,宜宰牛羊置于明堂。诚心燃香祈祷上苍,更需审视异象之本因。天家自省且诚改过,勿作敷衍,方可求得天神原宥,灾愆自息。”
东朝拧眉斟酌一番又扬袖称可,太史令赶忙领命退去。太常卿丙昌又深揖一礼,道:“陛下年幼,懵懂无知,也难尽善为德不卒。伏惟我天下主反躬自省,勇担天谴,宜宣发罪己诏以告慰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