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什么,抽起来过瘾就成。”
由于他小时候一度染上偷鸡摸狗的毛病,所以人们大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即使在他子承父业成为窑主之后,人们也不认为他变成了正人君子。他的父亲从祖父手里继承的煤窑是自给自足的人份窑,他从父亲手里继承的煤窑却是坐地而贾的股份窑,后者不断滚动并在滚动中不断扩张的独家资本,决定了他一经继承便是富人的事实。他是在沃克尔第二次来到雍阳那一年从抱病卧床的父亲手里继承股份窑的。那时,沃克尔厂的煤井还没有出煤,“黄界”也无从谈起。在福中总公司成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出于对“红界”的渴念和制造借口的需要,福记公司在“黄界”内采取的驱逐行动虽然总是浅尝辄止,但他却因此过了许多提心吊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除了咒骂洋人和洋人稀奇古怪的机器之外,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人是韩紫翁。在他看来,韩紫翁把“黄界”拱手送给洋人的所谓交涉,不但是对土窑主的强取豪夺,而且还是献媚洋人的洋奴行径,因而拒绝听从韩紫翁的劝告,坚决不肯在“红界”另立锅灶。后来,当提心吊胆的日子把他折磨得几乎疯疯癫癫的时候,除了咒骂韩紫翁,他还口无遮拦地咒骂已经入土作古的父亲,好像父亲留给他的不是福泽后人的财路,而是贻害子孙的祸水。其实,他咒骂父亲的真正原因,在于父亲和他妻子不为人知的翁媳关系。由于小时候落下的坏名声使人心存疑虑,父亲为了他的婚事曾央求过不少媒人,可是媒人费尽了口舌也没能给他说成一门亲事。后来,父亲花了一笔银子,从一个煤商那里买了一个名叫吴翠花的丫环,他的婚事这才有了着落。可是,父亲显然过于心疼那一笔银子,居然把用银子买来的儿媳看成了不物尽其用就十分可惜的东西。一天的下午,当他发现父亲用平素罕见的力气叫他的妻子服服贴贴的丑恶行径时,出自父亲的一个理由虽然厚颜无耻,但却叫他无可辩驳。
“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花了大价钱的,只让你小子一个人用,岂不太便宜了她,老子用一用也无妨。”
他虽然敢怒而不敢言,却无时不刻不在痛恨着父亲。由于痛恨父亲,他还痛恨对父亲同样敢怒而不敢言的妻子,发自内心地认为她一开始就是父亲的女人。所以,父亲刚一入土,他就把吴翠花赶出了家门,任她在无家可归的情况下沦为暗娼,在招商客栈里过着一种昼伏夜出的日子。而他则把翠云楼当成了家,心安理得地在那里偎香倚玉,好像那里的女人才是他的女人。
现在,伴随着福中总公司的成立和《开采土窑专章》的颁布实施,他即使能够重操旧业也已无厚利可言,而无所事事又会坐吃山空,他那实际上已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厚颜无耻的日子就会一去而不复返。所以,他来裕民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宗四请教一条生意路子。
听他说明来意,宗四起初倒是认认真真地替他琢磨了一阵子,一会儿说开一家洋车厂没准儿能叫全镇的车夫都拉着他的洋车招摇过市,一会儿说开一家比长庆楼还要豪华的酒楼没准儿能叫李庆升败下阵来给他当跑堂的伙计,一会儿说开一家范鄂生那样的戏园子没准儿他也能娶三个会讲鸟语的小老婆。宗四越说越脱离实际,似乎无论哪一种生意对他来说都仅仅具有一点点可能性。最后,宗四端起白铜烟袋,一边吐着烟雾,一边摇起了脑袋。
“你还真难倒四叔了。”宗四一本正经地说,“除了挖煤,四叔实在看不出来你还有什么能耐。要不,你也开一家窑子铺,跟翠云楼比着干?你其实比翠云楼方便,可你并不知道方便自己的地方在哪里。”
“我有方便自己的地方?”他如坠迷雾,眨着眼睛说,“四叔不是又要拿我开心吧?”
“不明白是吧?”宗四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想想看,你那漂亮媳妇本来是方便谁的,是方便你自己还是方便大家的?应该方便自己吧?可现在呢,她明明在招商客栈方便大家嘛!你先把她叫回家,然后再想办法糊弄几个婊子凑凑数,一家只方便自己的窑子铺不就齐了嘛!想想看,这是不是一条好主意?”
“这绝对不是好主意。”他这时虽然已经知道宗四一如既往地调侃了他,却并不生气,郑重其事地说 ,“四叔说过的生意我一样也不干,要干我就干澡堂。翠云楼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四叔最清楚吧,青云阁呀!”
接着,他来到了翠云楼。宗怀信没在翠云楼,张玉娥说他的堂兄一定又在长庆楼喝醉了酒,这会儿不定在什么地方瞎转悠呢,并因此恨得咬牙切齿。他和翠翠悄悄嘀咕了几句,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翠云楼。其实,如果和张玉娥明说,张玉娥肯定会把翠翠床底下一块充当搁板的匾额白送给他,可他小时候的贼性恰在这时死灰复燃,偏偏和翠翠串通一气,教翠翠把那块匾额从二楼窗的户里偷偷扔向东马市街。他拚尽全身的力气接住匾额时,虽被砸了一个趔趄,却如获至宝,死死抱着匾额就往家里跑。
第二章(2)
一个月后,当“青云阁”的匾额重新出现在斜街时,宗四一点也不奇怪,宗怀信却眨起了眼睛,不禁怀疑族长江郎才尽,为族人的生意挥毫泼墨时,除了“青云阁”这三个字,肚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具有想象力的文字。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族长即使已经江郎才尽,那也不会只对“青云阁”情有独钟,除非族长是个健忘的人。于是,他审问了翠翠。翠翠起初不肯承认,见他钻进床底下寻找匾额,就满不在乎地说出了实情。他十分生气,既为翠翠和堂弟狼狈为奸的行径,也为自己有眼无珠,居然不识族长的墨宝,结果却叫堂弟变废为宝。不过,他没有责罚翠翠,也没有去堂弟那里讨要匾额。因为花柳先生去而复回,重新坐在春生堂门前行医的情景触目惊心,已使他自顾不暇。
花柳先生第一次出现在镇上时,在春生堂门前坐诊了三天时间,只是昙花一现,但宗怀信却为此腻腻歪歪了半个月,似乎花柳先生比傻孩儿那样的活门牌还要可怕,除了昭告翠云楼的生意,还昭告了与这种生意休戚相关的疾病。在裕民粮行,他把花柳先生告诉宗四,是打算利用宗四的身份把花柳先生吓跑,但宗四却认为商会无权过问一个走方郎中的行踪。他发现自己虚惊一场是第四天上午的事情。那时,斜街的菜市刚刚散去,他从翠云楼的门里朝对面看了又看,发现春生堂门前空无一人,那来路不明的花柳先生已经不知了去向。
谁也不知道花柳先生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人们见他走街串巷时,一手摇着虎撑子,一手举着一个写着“专治花柳妙手回春”字样的布幌,望文生义,暗地里叫他一声“花柳先生”,就不闻其详了。这一时期的雍阳镇就像一部市井民俗的百科全书,人们刚刚习惯了充斥大街小巷犹如音乐的各种叫卖声,紧接着又被小商小贩及手艺人走街串巷时一刻也不离手的五花八门的标志买卖和身份的器具弄得目不暇接了,什么小锣啦、小鼓啦、梆子啦、摇铃啦、竹板啦、铜碗啦、铃铛啦、铁叉啦、铁串啦……好奇的孩子们刚刚弄明白拿在剃头匠手里的铁叉为什么叫唤头、拿在磨刀匠手里的铁串为什么叫惊闺叶,面对一只轻轻一摇便哗哗直响的铁环,花柳先生又教他们明白了虎撑子作为走方郎中行医标志的来历:神医华佗为一只病虎治病时,先用一只特作的铁环撑住病虎的嘴,然后才成功地切除了病虎喉咙里的肿瘤。那时,花柳先生浮萍般随风漂来又浮萍般随风漂去,分明就是一个四海为家的飘泊者。他第二次出现在镇上时,人们惊讶地发现,他要落地生根,不再漂泊。
张景轩容留花柳先生于春生堂的门前,看上去与同行相欺的商业传统背道而驰,实际上却是张景轩的精明之处。因为张景轩年轻时虽然善于寻花问柳,却对花柳病的医术一窍不通,花柳先生恰巧弥补了他的不足。因此,他不但容留了花柳先生,还免费为花柳先生提供了桌椅板凳。
宗怀信发现花柳先生去而复回,花柳先生已在春生堂门前坐诊了整整两天了。由于目不识丁,喜欢观望街景的张玉娥,此前一直认为花柳先生是一个暂时寄人篱下的靠兜售膏药为生的走方郎中,和翠云楼井水不犯河水。听丈夫忧心忡忡地说起花柳先生的职业性质时,她倒是弄明白了花柳先生和花柳病的关系,却没马上弄明白花柳病和翠云楼的关系。听丈夫说起傻孩儿那块活门牌,她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怒上心头,旋即走下廊台,皮球似地滚过街面,滚到花柳先生面前。
“哎哎,你!你这个野郎中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摆摊卖药也不去找个敞亮地方,凭什么摆到俺家门口?坏了俺家的生意你赔得起吗你?”
花柳先生显然早有准备,神情镇静自若,声调不疾不徐。
“敝人只卖药方不卖药,这地方敞亮不敞亮也无关紧要,张先生借给我用我就用,不借给我用我就不用,和你家的门口毫无关系。至于生意,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犯不上谁赔谁,明明井水不犯河水。”
“你还有理了不是!你接治的脏病,别人还以为是在翠云楼落下的,怎么就没关系,怎么就井水不犯河水?”
“敝人行医,只对症下药,从不问病从何来。何况花柳病出处不一,至少这雍阳镇上众所周知的出处就不止翠云楼一家一户,这位大嫂不要只责怪自己,不责怪别人。”
她眨着眼睛,无言以对。站在她身后的宗怀信却完全听懂了花柳先生不软不硬、绵里藏针的话,于是断定花柳先生不是普普通通的郎中。
“先生言之有理。不过,先生是不是挪个地方……”
“挪到何处?”
“招商客栈。”
“敝人就住在招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