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南下,并没有暴露过身份,殷无命那厮行事也一向变态地低调,刻意隐匿行藏。居然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此人不简单,不可小觑。“我们素不相识的,自问跟你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共同话题可以探讨,你找我来究竟有何贵干?”
“教主请坐。”他淡然一笑,伸出手臂指向右前方的石桌石凳,边说边随她坐了下来,“在下于遥,河阳人氏。自得知教主的募款义举以来,便一直多方打听魔教之事,深感教主行事作风不落窠臼,别出一格,非常人所能测度。”
呃……原来她不知不觉中早就成了公众人物,大众的话题,八卦的中心,狗仔队的目标……
他从袖子里轻轻抽出一张纸来,放在她面前。
“噗——”她晕……这个不是她的魔教招募启事么?
“教主可还记得这则招募启事中的言辞?”
“这只是当初我在京城的时候乱发乱贴的,怎么会有一张流落在这里?!”她捏起那张启事,颤抖着手指问道。
“教主写在这启事里的文字,颇耐人寻味。此间提到,贵教创立之初衷,便是这追求自由,追求幸福,追求梦想三大宗旨。自得了这张启事,于某反复琢磨,昼夜推敲,直至近日,方才明白者三条宗旨之精要,以及教主的苦心孤诣。”
“……”她有什么苦心孤诣哇?那时候她最大的苦心就是追着金龟满城跑。
于遥抬眸空望远方,额间细纹略紧,悠悠吟道,“所谓自由者,无所困也,身处尘世,心游方外,跳脱樊笼,远离羁困,此诚为智者之见也;所谓幸福者,无所苦也,愿为世人拔苦离厄,使众生获平安喜乐,此诚为仁者之心也;所谓梦想者,有所为也,破而后立,无怖无惧,此诚为勇者之气也。圣人有云,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嗯……那个……可不可以不要考较她的文言文功力……她甚至背不全一首琵琶行。
“以此可见,教主真乃胸怀仁义,智勇兼备的不世奇人,教于某倾心赞赏,五体拜服。”
没想到在这荒山僻岭里,居然收获崇拜者一名……“漂亮话儿谁都会讲,你怎知我不是随口忽悠的?就凭这张纸,你怎断定我就是胸怀仁义,智勇兼备?”
“教主面上无卑琐之气,目中无虚伪之色,临危而不惧,处变而不惊,定是身正高洁之人。”
唔,还是盲目崇拜者,相当盲目。“那么,你今天带我来这里,就只是要对我抒发一下崇拜之情咩?”看他的样子,明明就很沉稳理智,不像是头脑发热,盲目崇拜的人……
他长叹一声,额头皱得更紧,眼睛里不由得显出纠结难明的神色,“于某有一个疑问,萦怀已久,却无人可以解惑,今日得与教主一会,自然是想以胸中所疑问教主,盼不吝赐教,好教我疑思得解,心头郁结早日化去。”
她嘴角一抽,面皮抖动了几下,“不是开玩笑吧?于先生学识这么渊博的人都没办法想明白的问题,我区区小女子一只,没才华没深度的,怎么能为您解惑呢?”别以为他为她硬扣上一顶仁义双全的大帽子,她就摇身一变成大儒了……
“教主勿要过谦。据于某所知,教主为人行事跳出苑囿,不为所拘,想必见解亦是异于寻常。”他顿了顿,用无限期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此处名为摩崖岭,乃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之所,又临近南北交通要道,往来商贾众多,因此历来匪患猖獗。可如今的摩崖岭上,大半却并非山贼劫匪。”
“不是劫匪?那是什么?难道都是像您这样的斯文人?”
“十之八九,乃是灾民。”
“灾民变匪?”
“不错。此处与河阳交界,河阳周边十八县遭灾,一夜之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无米充饥,不少地方出现了灾民闹荒之事。灾民们纷纷涌往富户商家抢米,更有甚者,还焚屋焚仓,抗租抗官。此种情形下,官府不得不出兵镇压盗匪暴乱。可我知道,这些人不能抓,只因他们并非盗匪,而是灾民啊!当时我身为河阳县尉,不忍见灾民流离失所,又被官府当成流寇打杀,便只身独闯摩崖岭,说服这里的寨主收留愿意上山为匪的灾民。”(此段关于灾民闹荒的描述,参考了吴思先生所著的《血酬定律》。)
“……”县尉这个官职,她是知道的,在古代相当于副县长。想当初被称为“明文第一人”的归有光做县令时,做他的副手县尉这个位子的正是《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后来归有光被贬去做一个管马匹的通判,身为好友的吴承恩感叹他怀才不遇,还特意在《西游记》里给孙悟空安排了一个弼马温的段子来讽喻一番。
“我并非眷恋宦途,只是始终有一事难明,不得其解。身为朝廷官吏,自当遵守律法,执行律令,可是我却纵容灾民,助长匪患,使更多的人身受其害。这件事,我究竟是否做对了?”他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头,目光现出凄苦之色,迷离失焦地空望着远方。
杨不凡看着他纠结的表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碰触了一下。眼前这个于遥,无疑是个善良正直有责任感的人,不想违背法律,却又无法对灾民的遭遇坐视不理,而自己又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不断挣扎,不停地诘问自己,无法得到解脱。
“于先生,小女子才疏学浅,见识也不多,不懂得如何为先生解惑。可是,我却想告诉先生,个人的能力有限,不平之事则是无限的。普通人奔波于生计,整日为稻粱谋,已经是费心费力,日日操劳了;像先生这样的,除却自己的生计,还要忧心天下百姓的疾苦,为他们谋得福利,更加难得。个人能力所限,即使做不到两全其美也是无可厚非的,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强求,何必自寻烦恼呢?您刚才解释了我魔教的三大宗旨,现在我也想为您解释一番我自己的理解。行动遵从自己的心,随心所欲,不受外界影响,便是自由;可以让大多数人幸福,就是幸福;有想做的事情,并且尽力去做了,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就是梦想。能够做到这三条,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他放空的眼神渐渐地从远处收回来,一脸动容地转头注视着她。
“而且,摩崖岭的山贼不会永远是山贼,他们总会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继续耕作。况且,朝廷的抚恤不是就快到了么?到时候,大家就会有吃有穿,安安乐乐地回家过日子了。”
“多谢教主以肺腑之言告之。教主一席话,使得于遥心内甚慰。不错,能使大多数人免除苦厄,已是难得,不该苛求更多,自寻烦恼。”他展颜一笑,茅塞顿开,“杨教主,如若不弃,今日便留宿在此,咱们秉烛长谈可好?”
“好啊,不过我有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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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瓣漫天飞舞,透过纷纷扬扬的花雨,她看见一个人影正负手立在前方等待。
“殷无命!”她咧开了嘴,张着双臂朝他跑去。
他任她扑进怀里,扯出笑意,抬手拈去沾在她眉上的花瓣。
“是不是等很久了?有没有很担心我?”她抱着他的腰笑道。
“没有。你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