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沈月明等人终于返回帝都,三阁部悉数出城相迎,引得万人空巷,经历临潼关和寒江关两场大战,一举击退北陵二十余万精锐,只有不到三万人仓皇逃出,三皇子元天廉、七皇子元天沛阵亡,定坤长公主元天华铩羽而归,缴获敌军武器重缁无数,一向雄踞北方的霸主从此一蹶不振,真可谓是大获全胜,其功绩足以彪炳史册。
一时间,朝廷庙堂,青街巷口,无不交相称赞,孝安帝更是龙颜大悦,连下三道圣旨褒奖全军将士,举国欢腾。
皇帝亲口朱批,阁部下了九彩金旨,护国侯府的小侯爷沈月明战功卓越,屡退强敌,更赐下“一门忠烈”的匾额,同时恩旨袭爵,正式册封为护国侯,超一品军将。
擢升礼部侍郎萧简为左都尉,领三品军将衔,他本来就出自定武侯府,军中根基颇深,倒也实至名归。
金旨中还提到,贤亲王府世孙燕朝歌,屡立奇功,骁勇善战,擢升为淮阳卫主帅,执掌一方兵权,这可把老贤亲王给乐坏了,笑容满面,逢人就夸自己的宝贝金孙,终于有出息了。
唯有信王燕同律,入城后,便连夜进宫请罪,长跪不起。无诏调兵,阵前斩将,此事可大可小,往好的说,就是事从权宜,但若是皇帝起了疑心,一顶谋逆大罪的帽子扣下来,就算燕同律再得宠,恐怕也要脱下一层皮。
当晚勤政殿内灯火通明,燕同律直直地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整整一个通宵,孝安帝既不出声阻拦,也未下旨重罚,只是淡定地批了整晚的折子,好几道旨意直接下达至中书省。
芸皇贵妃爱子心切,又恐前去求情,更生事端,在碧落宫中,已哭昏过去数次,还惊动了圣文皇太后。皇太后亲自前往御前,晓以利弊,夸赞替燕同律人品贵重,端德有方,是个克谨恭俭的好孩子,劝其念在此番军功的份上,网开一面。
孝安帝生性多疑,尤其年老更甚,得知燕同律竟公然插手军务,无诏调兵后,心中极为恼怒,不仅命中书省撤回册封太子的诏书,而且还意欲撤销其监国之责。后来太皇太后亲临养元殿,与皇帝商谈,毕竟是事从权宜,耿原又的确怠于职守,若不出兵援助,也不可能有今日的大捷,一举消除北陵这个祸患。
况且皇嗣之中唯有皇四子的德行最为出众,皇帝心中也最为满意。于是,便借着太后递过来的梯子,顺坡下驴。翌日清晨,一道明旨传遍朝野,皇四子燕同律因违律强行调兵,私自斩杀重将,犯下重罪,但念其忠心可鉴,又立下战功,此番不奖不罚,功过相抵,在府中自省半年,不得参政。
当晚,桓英公公亲至信王府,取回之前赐下的监国皇子服,有知道其中原委的人,心中自是唏嘘不已。
燕同律领旨谢恩后,闭门不出,每日里闲庭散步,约三五知己,饮酒下棋,赏花论琴,其中自然少不了心怀愧疚的沈月明和燕朝歌,就连久病卧床的萧简,在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也偶尔出府一聚,笑闹争吵,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逍遥自在。这段日子也成为了数年之后,午夜梦回时,燕同律心中微暖的亮光。
定武侯府在大显开国时,已是一品爵位,历经三代不衰,如今圣宠优渥,可谓是顶级的门阀显贵之家。高门森冷,门第甚高,平日里往来之人并不多见,门房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来的可真早,接过拜帖,他眼睛顿时一缩,不敢怠慢,立刻跑去通传。
“你真的决定了?”,萧简认真地问道,他大病未愈,神情中隐有一丝倦怠,却也掩不住这一身的风华,如流云淡彩,少室晴雪。
俊雅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言道:“父亲智敏多慈,临行前仿佛早已料到今日之事,还特地嘱咐我,万一他出了意外,就让学生来找萧大人。前几月,大人出征在外,幸而今日得见”,青衫少年郎,容色如玉,赫然是工部侍郎闻弦意之子,闻绍。
说到这里,闻绍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递了过去,说道:“这是父亲的贴身侍卫,冒死送回的湘河决堤的真相。父亲精通水务工事,对此事早有怀疑,亲自前往查探。果不其然,竟是有人故意捣鬼,在湘河的上游拦坝蓄水后,又暗中炸毁堤坝,水势陡然湍急,冲破河道,最终酿成大祸,此人便是平武侯何镇”,闻绍满脸悲愤地说道。
“而且,我曾偷看过父亲的手札,他怀疑此事并非何镇一人可为,其背后恐另有黑手”,他补充道:“只可惜那手札在父亲出事后就不见了”。
萧简翻看了几页,问道:“送信之人可还在?”,闻绍神色黯然地摇摇头,道,“他伤势过重,当晚便去世了”,萧简轻叹一口气,说道:“何镇乃世袭军侯爵位,在军中效力多年,与各卫的统帅相熟,尤其是与前兵部尚书耿怀忠过从甚密,听说何家还有一位姑奶奶,嫁到了耿家。只不过,耿怀忠已死数月……”,说到这里,两人同时一震,耿怀忠之死本就疑点重重,天牢守卫森严,他向来身强体健,却忽然暴毙。偏偏他刚死,何镇的病就好了,而定兴卫的兵权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何镇手上,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对了,闻绍,那侍卫可曾说起你父亲的消息?闻大人他……”,萧简见他双眉紧锁,脸上并无半点喜意,便知闻弦意恐怕凶多吉少。果然,只见闻绍眼眶发红,面色含悲,哽咽道:“父亲未曾幸免,等学生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闻绍隐忍多日,此时萧简出言相询,方觉悲从中来,他低声说道:“父亲临终时嘱咐我,切不可将他的死讯外泄,以防打草惊蛇,我便偷偷地将他葬在城西三十里的越秀坡,让他能够日夜地看着咱们大显的皇城,等着他沉冤得雪,大仇得报的那日”。
萧简的眼里滑过一丝憾意,点点头,叹道:“闻大人是我大显不可多得的人才,国内过半的水利工事皆由他一手督造,坚固无比,历久弥新,抵御了数十年的洪涝灾害,守护了数十万百姓,只可惜为奸人所害。如今耿怀忠已死,平武侯又颇得皇上欢心,此番定兴卫功劳不小,信王殿下虽是无奈,但的确擅自诛杀了定兴卫的主将耿原,皇上为了安抚军心,平衡利害关系,必然会对何镇恩抚有加。此战他虽无功,却白捡了一个大便宜”,他拍了拍闻绍的肩头,继续说道:“此时想要扳倒何镇,绝非易事,不过”,手指轻扣杯沿,“也并非毫无办法”。
闻绍闻言,不由心中微沉,萧大人的话确实不错,如今何镇领着定兴卫,无论是否迫于信王殿下的命令,定兴卫都为收复寒江关,赢得最终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眼下正是恩宠最盛之时,想要扳倒他,着实不易。
正沮丧间,又听见萧简说未必无解时,顿觉眼前一亮,急声问道:“是什么法子?萧大人教我”,萧简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同盟最大的弱点,当然还是利字当先,虽是联盟的基础,亦是最大的破绽”,顿了一顿,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即使如此,那咱们就从利益二字出发,利以诱之,直捣黄龙”。
“眼下,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闻绍机敏聪慧,思维缜密,很快便想通此间关键,深吸了一口气,眉间舒展,嘴角微微弯起,仿佛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走上前去,躬身为礼,道,“还请萧大人成全,学生不胜感激”。
萧简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终是起了几分惜才之意,有些犹豫道:“你,真的不悔?此事一旦曝光,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必死无疑,再无退路”。
闻绍笑了笑,神色淡然自若,道,“萧大人,学生原是三朝宰辅之后,幼承庭训,习天下之道。后来,家中突遭大难,若非父亲甘冒奇险,出手相救,学生早已成一堆枯骨。如今父亲遇害蒙冤,为人子侄者,若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将来九泉之下,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张家的列祖列宗?又如何配做闻弦意的儿子?”。
他定定地看着萧简,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培杰早就死了,我现在只是,闻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