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静鸟喧
卓思衡万万没想到,给弟弟找学校,他还得考试。
这跟答策论有什么区别?措辞需要的脑筋一根儿都不会少。
唯一的不同是,这道题他已经有了答案。
当初在御前听到此事,卓思衡便于心模拟解决方案,只是他不是学政口的官吏,对个中细节知之甚少,单从几位大人及皇上口中了解的内情终究有限,如果真的实施还得亲自搞一番基层调查才合理。
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万全之策,不过是一时锻炼脑力的小自测,许多想法只有理论支撑没有实际操作空间。但眼下正是需要不这么完美、但是听起来是他认真想过的答案。
卓思衡沉吟之际,佟铎已饮了口茶,和颜悦色道:“你如今御前奔忙,小心谨慎些是对的,不过你我此番论述不涉及我【】朝机要军情或是施政根基,不过是絮语几句,老夫也只是想听听后生晚辈的高见。实在无需太过紧张。”
卓思衡哪是紧张,这种突然袭击的遭遇战总得给他一小会儿整理思路,才过去十秒就让他交卷,皇上都没这么严苛!
不过卓思衡心念顿闪,可能当臣下的确实要比皇上脑子转得快点,佟老大人焉知不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好在他已想好如何准确且克制表达自己的意见,谦虚笑道:“那晚辈就拙言献丑了。”
佟铎也很配合地撂下茶盏,好整以暇。
“国子监太学为者子弟而设:官宦、世家、贵戚。然而其实从设立当初,这个制度与另一个制度有着致命的矛盾。”卓思衡正色不笑说话时有种天然的严肃感,即便声音仍是清澈透亮的,“那就是恩荫。”
佟铎静听此言面色沉静如水,唯独眉峰有极细微的浮动。
“者子弟皆可恩荫入仕,若家中少些督促,自然无需勤苦便手可摘星辰,虽然恩荫的品阶不如进士出身,但仍可位极人臣。既然如此,他们又何须在国子监太学寒窗苦读?”
“依卓侍诏的意思,恩荫是否该免去才对?”佟铎笑着问道。
卓思衡心里想的是您老别给我挖坑,脸上则展开笑颜:“不可,恩荫祖制极是得当,所恩所荫也皆是该泽之人。废去便是自断一臂。”
本【】朝恩荫的规矩很简单,有爵位的人家、四品以上官吏、皇上特批的先进典型以及自己家亲戚,这几种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享受无需科举便能做官的优待,虽然这种官的可选范围和晋升空间都小了很多,然而却实打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捷径。这是政权笼络统治阶级最重要的手段,是稳固人心的基本国策,是封建王朝统治的一个底层逻辑,绝对不能废止。
佟铎当然知道卓思衡所说的自断一臂是什么意思,只是这种话不必明说,他点头示意卓思衡继续说下去便是。
“恩荫不能废,国子监太学也是国之学政学风的旌旗,二者矛盾,但并非不能共存,若要国子监太学可以真正发挥设立之初的作用,我其实也未有稳妥且切实的谋断,只有个自己心里一想一过的办法。佟伯父是方则兄的父亲,我便不将您当做外人,还望不要笑我见识浅薄。”卓思衡谦和得不卑不亢,而后才说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便是将国子监太学对所有学子开放。”
此话说得可是很有冲击力,连始终稳如泰山的佟铎的都微有一滞,凝聚目光在卓思衡脸上,等他说下去。
“先将国子监太学生源两分——也不一定就是等分,这个分法实在难想,便只是个意思。我想可以在国子监和太学进行每年两次小试,一次由原本没有入学资格的学子们参加,合格者便能入学,他们占一分生源。剩下的一分则由原本有资格的官宦贵胄亲眷参加考试后合格者入。二者共同在国子监太学读书,一则那些早就指望恩荫的门第也不必让孩子来考试,考了也不一定考过,还伤了面子,就别占着太学的名额挂着名浪费朝廷指派的名师传习。二则确实有寒门子弟出类拔萃,他们多一分机会,未来或许便会多一位贤臣能吏。为国抡才当以国为重,而世事大多堵不如疏,多源之水径流则沛。”
其实他的想法就是简单的引入竞争机制,激发内部活性,让良性竞争推动教育事业发展。
不过他是真的不知道国子监太学到底什么情况,这样的话不过纸上谈兵,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几斤几两不能作数。
可佟铎却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完还意犹未尽,似在回味,又似在品咂内中要义。
就在卓思衡以为自己今天得不到判卷老师的准确答案时,佟铎却起立鼓起掌来:“不亏状元及第,此等见识我在你的年纪是断然没有的。”
卓思衡赶紧也跟着站起来,说自己是唐突胡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因为和方则兄熟悉才对他爹敢说这话,不然是打死都不会胡乱编排学政的。
“不然,其实你能瞧出的或许旁人也早已瞧出来,不过是各有肚肠,加之学政又不甚紧要,何必多此一举惹恼不该惹恼的人呢?”佟铎也说了好些大实话,或许是他觉得说到这里便够了,于是笑着话锋一转,“有兄如此,想必言传身教之下弟弟也差不到哪里,明日取两篇你弟弟平常写得文章来,我写一封荐书送至熊崖书院,我与院长还有一点交情,以后你家弟弟便去此处进学……哦对了,你可知道熊崖书院?”
卓思衡特别诚实地摇摇头。
他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