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该是谁呢?”他沉词问道。
陆恢没有回答,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交给卓思衡:“大人,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大人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看重我的做事为人,那便将此信奉上。”
卓思衡还是不懂,但见他容色恭肃,于是双手接过信问道:“虽然我确实是不知,但假如我知道呢?”
“我会辞官求去,带着母亲永远离开故里。”陆恢眉眼微垂,轻声道,“大人看过此信便能明白根由了。”
卓思衡带着从未有过的疑惑展开那个外封已是略有脆黄的信,抽出信笺,短短两页,看到第一个字时,他整个人脑海一片空白,自椅子上不受控制站起,抖着捏信的双手难以置信得望向站在侧旁的陆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我父亲的亲笔书信?”
他少有的失了沉着冷静,语气都比以往清允平和乱了三分,只因这个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一次次模仿练习的笔体,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父亲卓衍的手笔。
陆恢的眼中第一次出现悲伤的情态,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去:
“兄燕谷急拜。复无咎吾弟。前日故人顽疾复发请宫中太医问诊,遭拒,家父以为非病乃遭毒害,恐宫中已生异变。家父愿请奏面圣,却遭百般阻挠未得成见。如今弟因谏表一事被拘于家中,已见罪于圣上,为保安宁闻得何事皆请勿再言,切记切记。念昔日旧感,兄与家父自当竭尽全力保故人一家,亦是保全吾等东宫旧臣之来日,退无生路,自当进之,况天理昭彰仍在!吾
弟性急而直,若不知事之根底,听闻风雨声而躁未免莽撞行事,家父命吾修书一封安抚。谨拜。”
卓衍的字迹相当急切,可能是在非常紧迫的形势下写成,然而在信的最后,或许是又想起什么,卓衍在后面重新蘸墨,用稍微不那么潦草的字迹又添了两行:“令嫂问弟妻安,弟妻月余即将临盆,而弟拘于家诸多不便,勿躁,令嫂已安排自家妪婆奶母二人谨侯,若需疏通,自当打理,弟妻安心待产,万事无忧。再拜。”
卓思衡觉得好像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胸口,读完信的眩晕感无法消散,他在混沌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重新抓住一丝冷静的神思,察觉信中的出入,冷声道:“不对,父亲同我讲过,无咎是东宫司经局洗马卢载的字,他们自幼相识,与太子伴读,绝不会有错。但卢载在跪谏当日确确实实是在场的,也因此遭罪问斩,不排除他看到我父亲的这封信后仍然选择慷慨前往,也有可能是后来事情发展超出我的所知不得不如此。但是,东宫没有旧臣姓陆,七罪臣里没有人姓陆,你又是何人?”
此时的卓思衡不像寻常那样的温和从容了,他声音不自觉扬高,眼神锐利至极,几乎要将陆恢的面容烧出两个窟窿来,只等对方回答。
“大人,我是个……不存在的人。”陆恢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卢大人的妻子被他送回娘家,而后大人自己前去天章殿陪伴恩师与兄长,跪谏景宗……后来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但卢夫人的命运大人却不知晓。”
卓思衡被他目光中的哀凉所侵感,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卢夫人的娘家十分贫寒,是卢大人外放时结识的小吏之女,然而二人情投意合,于是卢大人没有按照家人的意愿去求取公卿之家的女子,而与这位卢夫人成就百年之好。他家中虽是不满,但有卢大人的老师当朝述古殿大学士卓文骏做媒下定,他们也不再推阻。卢夫人虽目不识丁,但夫妻二人情厚恩笃,成亲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卢大人后来因上谏景宗苛待戾太子获罪,被停官留拘家中。再后来便是信中与大人了解之事……而卢大人最终还是和大人的祖父他的恩师一道问斩,卢夫人没有见到丈夫最后一面,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然被娘家亲人接走避祸,而那个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因被七罪臣之案牵连,当官兵来捉拿卢夫人问罪时,她因亲子夭亡而早就失魂落魄,闻听丈夫罪死,便一刀撞死在了禁军的利刃之上……”
卓思衡沉默地听着,他觉得身上一阵发冷,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朔州的劳役营里,记忆里总有下不完的雪和化不开的冰……
“卢夫人有个小她三岁的亲妹妹,她个性强悍不畏死生,在家乡听闻姐姐传信来报喜有孕,思念牵挂不已,于是自告奋勇前往帝京,就是她在危难之时主动照顾姐姐,让她得以安心生产……大人,这对姐妹,姓陆。”陆恢的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好似没有重量的羽毛,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口,“那个本该姓卢的孩子其实没有死,但姐妹二人知道这孩子已是罪臣之后,恐难以存于世间,于是姐姐让妹妹带走孩子,将他改名换姓,带回老家抚养成人,要他远离官场是非,平安到老。唯一能证明这个孩子在世间存在过的,只有一封裹入襁褓里的信,卢夫人不识字,但这封信卢大人给她念过,她知道里面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有谈及了这个孩子,或许是为了证明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是存在的,也或许是卢夫人一时糊涂,她让妹妹收好这封信。可她的妹妹也不识字,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于是那个孩子在瑾州乡下平安快乐长大到十一岁时翻到了此信,质问母亲自己的身世,才知晓母亲其实是她的姨母……他为此奋发读书,去考科试,想要重回朝野为自己正身,然而母亲却逼他不许再考,一定要遵从生身母亲的遗愿,不许染指官场……他答应了。”
“后来,他因识文断字,当上了一个小吏来养活自己与母亲。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过去……再后来,郡上来了个姓卓的通判,人人都在谈论这位状元郎出身的卓大人,说他经历传奇,以罪臣之后自科举中脱颖而出……我曾留心过大人,您一点点都不像是罪臣之后的样子,您身上有种从未遭逢过苦难的舒展之感,我一时羡慕又嫉妒……”陆恢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此时再想,我们这些人,哪有人能免去身份之痛,无非是大人心境旷达且从不将心事宣之于口罢了……这不正是咱们这样的人自父辈处学会的存活要领么……”
“那你今日为何又愿意将信拿来给我看?”卓思衡声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在陆恢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好些人的剪影,有高永清,有慧衡和慈衡,还有悉衡……
陆恢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眼中已重新找回那固有的沉静,缓缓道:“就像我说得那样,如果我的身份被大人发现,那我满口谎话也是无用,而大人若用这点要挟我,想必也是有所图谋,我倒是无所谓,然而母亲不能无人奉养,当然要逃得远远的去……可如果大人不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或许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也未尝不可。况且信中所书不止我的身世,还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大人作为当是时局中人之后,我想,该让你知晓才对。”
“你是说我祖父怀疑戾太子在幽禁期间中毒之事。”卓思衡从没听卓衍说过,为什么父亲将所有旧事始末与相关之人无论大小细碎全部告知,却唯独略过这一件?
陆恢不笑的时候有些像高永清,甚至有些像悉衡,他沉声道:“如何处置这封信内的秘密,大人还请自行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