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国开放以来,我们系里有两个外国教授去,回来反应很好。你我上次去中国实在太匆匆,尤其带了孩子,等于什么也没看到,当然很想再去看看,假如你们墨院长来邀请我,我不会拒绝。”
李若愚来自湖南岳阳一个大家,抗战时遭日机轰炸,家毁人亡,他同姐姐辗转流离到重庆,又参加蒋介石的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远徒缅甸,后来又到台湾当流亡学生,又千方百计地到了美国,读硕士博士时全靠周末及夜晚打工及体力劳动所得维持生活。为生活拼搏的岁月里从未想念过家园乡土,学位拿到开始教书一直到进入柏斯这长长的十多年是另一种拼搏,取得永久聘书后,终于有暇顾及从教室到实验室之外的世界。除了前瞻,也有时间回顾了,更何况,一九八○年之后,逐渐来了大陆的留学生,尤其偶而听到他们中有被他早已忘了的乡音,他才戛然停止手里的工作,四处寻找说话的人,湖南人。房子早毁了,家族里的人也早已失去联络,但自己进入中年,童年的记忆日渐清晰起来。他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但有时独坐书房,乡愁会猛然袭来,脸前出现那幢庞大的李宅,他常同堂弟一起去游泳的小河,他会放下烟斗,在小室里踯躅,不能自已。
在交往之后(10)
如真朝他睨了一眼:“毕竟是大教授,口气不小。”她略带揶揄地说:“不过呐,你这行的,中国方面一定欢迎,你不妨去探探你们院长的口气,也许他愿意同墨院长合作,这样更好。”
那个周末次英到曼哈顿去了。星期一如真本没课,但却去了。次英十点有课,下课回来,见她在办公室,马上笑容满面地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走,我们去餐厅。免得学生来打扰,我要到一点才有课。”
五
如真拿了一小碟生菜,一个鲣鱼三明治,一杯无因的咖啡,次英要了加起司的汉堡饼,一大杯黑咖啡,一碟炸土豆。如真看了她盘子里的东西,咦了一声说:“今天怎么啦?”
“今天六点不到从曼哈顿开来,连咖啡都来不及喝,直接开到学校,偏又遇上哲学系的卡温,他才听到墨院长找我的消息,向我盘问了半天,这下子我哪还有时间去吃东西,只好空肚子去上课,现在饿得前后胃壁都粘在一处,当然要吃个最经饱的,谁还去算卡路里?!”
两人挑了一个靠窗的两人座,刚坐下,次英先大口地吃大口地喝,等吃到一半,才换过气来,把炸土豆推到桌中央,说:“你也吃点,炸得恰好。”
如真摇了摇头,吃她的三明治:“刚才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一定是好消息,对吧?”
“唔。”她往椅背一靠,送了根蘸了番茄汁的土豆进嘴,说:“成绩上上。立言一口答应,由他去联系他以前在清华现在负责社科院物理研究所的老同学,老张。老张会去清华北大找他们的党委书记,和他们挂上钩,通了,我即可以通知墨院长。”
“哇!这么顺利?北大清华,这不是中国最拔尖的大学吗?”
“可不是,他们叫重点大学。很多立言以前的同学,现在都在各界掌权了。他告诉我,在中国办事,非要知道对口的渠道不可,全是人事关系。信义建立与中国大学交流计划,是他一手筹成的。那两个姓汪的,实在是两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每次想起来,真恨不得拍拍两下将他们毙了!”说完气冲冲地塞了四根炸土豆到嘴里,狠狠地咀嚼起来。如真怔在一边,嘴里半口三明治既不能出,又不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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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英瞥见她的模样,短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啦?”
如真缓缓地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才说:“黄教授真不错,帮了你这个大忙,换了个人,才不肯呢,若愚在这方面是壁垒分明,哪肯花时间与精力为我服务。”见次英脸上狰然的神色逐渐化解,她接着说:“何况他基本上并不喜欢你离开曼哈顿的,居然还肯帮你这个忙,还不是为了使你顺利得到永久聘书。”
次英把盘子里的炸土豆吃得一根不剩,用餐纸擦了手,才说:“咳,这就是你这个没在学界里打过滚的人有所不知的。帮我拿到永久聘书对他才有绝大好处呢。因为到那时候,一纸在手,回到曼哈顿找个大学教席就容易多喽,还不是回到他身边乖乖地侍候他?!”她把桌上东西收在大盘里,身子往后一靠,“想必你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回事,人家帮了她忙,她不但不领情,还说人家别有用意,对吧,如真?”
如真语塞,她却接下去说:“你对我们婚姻内情不清楚,我一时也无法向你解释,只有一句话,我们之间,当初的温馨早已磨光了,余下的是彼此的利用价值,我知道你会惊讶,但事实是如此。”然后,她展现一脸诡谲的笑容,诡谲中带点妩媚、带点计算,“这次我回去给他做了顿十分精致的晚餐,晚上又把他侍候得全身舒畅,第二天早上,因他累了一夜,又做了可口的早餐送到床上,总之,使他得到身体心理的极致满足,上上,使得他为我服务,也心甘情愿。走了吧,我一点钟的课还得准备一下。”
是中午,是初秋,十月里的中午的阳光仍旧十分温煦。但走在太阳里,走在周围全是热烘烘的年轻人的声与光之间,如真却觉得惊悚悚的,她不自禁地往边上一闪,离次英远点,次英问:“怎么啦,你?”
“哦,没什么。”她带点嗫嚅地说:“你要去备课,那我就回家了,我是专程跑来打探消息的。”
“那好。我下午还要见史巴利,把消息告诉他。好消息早点给他知道,也让他高兴高兴。”
的确是好消息,可是如真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且,吃完晚饭,在李若愚还没钻入他书房之前,把自己由次英的态度引起的一份难以形容的不安告诉了他,说:“我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但她把与黄立言之间的关系形容得这样商业化真令我心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仅是这样的互相利用。”
李若愚一面点烟斗,一面注意他妻子脸上沮丧的表情,徐徐地说:“也许她只是向你显示她是个多么能干的人而已。不过哪,听起来,她的确是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如真,我再一次地提醒你,不要和她有什么纠葛,因为,你绝不是她的对手。”
“你看你又来了!我又不要同她抢永久聘书,会有什么纠葛?”
他吸了几口烟,抬了一下他的眼镜:“天下事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反正,你留着做参考好了。”
十月下旬,鬼节之前学校照例举办一个国际周末。以往,东亚系有个食摊,卖些春卷锅贴之类的速食。金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为学生及来参观的当地游客写名字等,不但打出东亚系的牌子,并且可以赚些外快。但次英神通广大,从曼哈顿请来了恰好从中国来的一班杂技团里的几位表演者,借了戏剧系的中号礼堂,免费请大家来看表演。因事先发动了三年级的学生,在校园每个角落贴了海报,又在那一周的学生周报上登了半版的广告,所以到了国际日的下午四点,容得下五百人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次英穿了件葡萄紫的薄绸旗袍,戴了一串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的珍珠项链,把黑发拢成一个圆髻,立在纯黑的幕前,十分扎眼。她雪白修长的手指握着麦克,十分清晰流利地说:“我们东亚系今天很荣幸请到中国来的长虹杂技团为大家表演中国出名的各种杂技,相信各位观众看了一定会满意,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柏斯大学的国际日。”
在交往之后(11)
短短几句,面面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