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说:“干妈……”
贾桂芳张张嘴,没有成话,却发出了一声呜咽。
谢一默默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贾桂芳也不出声音,她蜷缩啊蜷缩啊,就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肩膀瑟缩着,眼泪淹没了谢一肩膀上不那么厚实的衣服,蔓延到他的皮肤上,那液体就好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肩膀上擦伤的一小块伤口,很疼很疼。
谢一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那一刻心中微妙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半晌,贾桂芳才擦擦脸,站起来,轻轻地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了门。谢一抿抿嘴,看看王大栓:“干爹。”
王大栓费力地扶着桌子也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谢一赶紧要扶他起来,王大栓摆摆手:“算啦,还没到床上动不了窝儿的地步呢,这点活儿我干得了。”
“你说,这孩子,小时候打着骂着,好容易拉扯大了,怎么反而比那时候还让人操心呢?”顿了顿,王大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谢一呆了呆,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大栓就自顾自地说:“我们都老了。”
“干爹……有时候,有时候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但是其实……”
王大栓乐了:“你个小玩意儿,还安慰起我来了。”他把扣在地上的烟灰缸拾起来,费力地站起来,拍了拍谢一的头,就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似的,然后把自己庞大的身体靠在一边的立柜上,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来,瞅瞅贾桂芳紧闭的房门,做贼似的拿出一根点起来,“别让你干妈知道。”
谢一笑笑。
王大栓点了烟,好像无上享受似的抽了一口:“我这老太婆啊,就是想不开。”他哼了一声,“那兔崽子小时候,我没少打他,其实有时候他嘴里不说,估计心里也冤枉,反正那时候我也年轻,就知道小树不修不直溜,有道理没道理,反正老子说出来的话就是道理,你看看,现在这小子,跟我当年一样一样的。”
他笑了笑,脸上的肌肉不是特别的听使唤,看着挺费劲,有点苦。
谢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觉得别的不说,他爸就比我爸强多了。”
王大栓乐了:“那你说说,他爸比你爸强,怎么他就跟你差那么多呢?”
谢一挑挑眉,垂下头,低声说:“其实我也不咋样。”
“怎么的,你也要领个带把的回来呀?”
谢一心里一跳,抬头看王大栓,老头子带着点笑意,神色看不分明,他忽然觉得有点口干,王大栓貌似无心的一句话,又好像意味深长,说意味深长吧,他又怕自己多想,最后只能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来了一声:“啊?”
“啊什么啊,就你这,还跟人谈判哪?”王大栓撇撇嘴,“这人哪,该伸手管的时候,就伸手管,管不了的时候,也就该放手放手,要不然别人不自在,也累着自己。你们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而立了,什么不懂,这老太婆——小一,你说我说得是不是?”
谢一抿抿嘴唇,总觉得老头子话里有话,王大栓瞪他:“看什么看,你干爹就不兴说点有文化有建树的话呀?老子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多念了两天书就能耐得不行不行的了。”
说完转身去拍贾桂芳的门:“老太婆,老太婆!开门,老婆子呀……”
谢一摸摸鼻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带上门离开了。
开锁的人不久就到了,谢家确实很多年没人住过了,灰尘快把以前的家具都埋了,谢一把谢守拙领进来,出门买了生活日用品,电话费水费电费的交了,又打扫了一遍,折腾完已经天黑了,谢守拙老老实实地跟前跟后,好像两个人的角色奇异地转变了一样。
简单地做了东西吃,谢一这才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和几千块钱的现钞,放在桌子上:“密码是六个一,里头有点零花钱,你先拿着用,等我买了新手机告诉你号码,不够了跟我说一声。”
谢守拙向银行卡伸过手去,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讷讷地收了回来:“用不着这么多……”
谢一很轻地笑了一下:“多了没有,这点钱我还拿得出。”他站起来披上外衣,拿起车钥匙,“没事我就先走了。”
谢守拙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哪里?”神色间带着那么一点让人看了可怜的期盼和急切,“你的屋……”
“哦,不用了,我出去住,房间预定过了。”谢一摆摆手,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连个头也没回。
干瘦衰老的男人呆呆得坐在沙发上,微微伸出的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寂寞地停在空中。
他想,从监狱出来,大半天了,谢一没有叫过他一声,没有“爸”,就连当年那不客气地“谢守拙”也没有。
谢一下楼,离开了小区,没拿车,其实他订的旅馆就在附近,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路灯坏得比好得还多些,他在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很劣质的打火机,点着了,一边走一边抽。
有点呛,味道不大好,戒烟很多年,也不喜欢喷云吐雾了,可是他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帮他稳定一下情绪——虽然一整天都不动声色,可不代表他不会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