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位为天王的宇文觉在露门外柴燎告天、分封百官的那一刻,独孤信并没有在场,他的秦州旧部也有不少人缺席。
他携着杨忠和高宾两名爱将,站在花园的高台上,极目眺望着东方被大火映红了的天空。
这个独孤信为之浴血奋战了一辈子的国家,从此叫作了“周”。
来自大鲜卑山下的拓跋氏王朝,就这样被宇文家颠覆。
宇文家虽然也号称是鲜卑部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匈奴人的后代。这一点从宇文泰的面貌上就看得出来,宇文泰身材高大、头发棕黄、胡须茂密,眼睛幽蓝深陷,肤色白皙,一看就知道与棕黑色眼睛的鲜卑人种族不同。
——这也是此刻独孤信心情复杂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建下的功业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到底是在倾力相助一个异族的逆臣,还是为鲜卑王朝的重新崛起奋斗了一生?
虽然没有前往露门,但独孤信早已知道,自己将在今天升迁为“大宗伯”,成为北周名列第二的大臣。
名位已高至顶点的独孤信,此刻却满心窝火。
昨天下午,执政宇文护派人向他索取“大司马”的印信,今天,宇文护将接任独孤信的位置,一跃而为北周的军事统帅。
这个连短兵相接的小阵势都掌控不好的黄毛小子,他居然想厚着脸皮接手独孤信的二十万秦州兵。连宇文泰在世时都不敢轻易动独孤信的秦州旧部,而宇文护居然敢趁着幼主宇文觉登基的机会架空独孤信,夺取他的兵权!
无奈,在这朝代更易、满城人心动荡的当儿,忠于旧主的独孤信不愿再生事端,咬牙将兵符、印信全数交给宇文护,想起自己多年经营军队的不容易,独孤信心中愤懑。
从当年不足千人的骑兵队,二十年生聚,才有了今天足以称雄天下的北周铁军,而宇文护居然轻轻巧巧地一伸手就摘走了他的印信,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大冢宰宇文泰面上,独孤信岂会如此便宜他?
年青肥胖的宇文护,是宇文泰最年长的侄儿,平庸多疑不说,身为鲜卑大将,他竟然从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对南梁、北齐的战役中,两次都靠了独孤信的回援力救,才得以全身而返。
这样一个无能之辈,竟然深受宇文泰宠爱,刚在去年破格提拔为小冢宰,又在今年接替宇文泰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而自己的百战之功,却全被宇文泰抛在了脑后。
高宾望着远方的大火,叹道:“宇文泰也真是可笑,放着儿子们不用,将大权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独孤公,依我看来,宇文护未必就有周公辅政之心。”
“此话由何而来?”
“宇文护才具平庸,全仗了是宇文泰的侄儿,才居此高位。天王宇文觉虽年少,今年也满了十五岁,并非无知小儿,就算不能亲政,也该坐在朝堂上学习听政问事,可独孤公看到没有,前日朝堂之上奏对,宇文护专权独断,俨然以帝王自居,根本不给宇文觉插嘴的机会。”高宾道,“宇文泰生前,他何曾敢如此?一直对宇文泰唯唯诺诺,不敢说半个不字,而前日朝议时,宇文护对宇文觉、宇文毓,毫无尊敬礼遇,一将独孤公的兵符印信拿到手,他就摆出一副谁敢不听话就杀了谁的咄咄逼人态度,居心叵测。”
独孤信听了他的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有些忐忑不安,道:“前日赵贵也曾跟我借兵,说看宇文护有不臣之心,欲先除他而后快。”
“独孤公答应了吗?”杨忠问道。
独孤信摇了摇头,道:“宇文护毕竟反迹未露,我不能擅自下手。更何况宇文泰新死,诸子年幼,我们这一动手,长安城少不得一场腥风血雨,宇文家的子弟无力起兵对抗,只怕会被杀得全门无存,再说赵贵也用心不良,有争权夺位之心,侯莫陈崇等人更有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意,外忧内患,危如累卵,我岂能再添乱局。”
高宾很清楚独孤信的犹豫。
宇文护对独孤信的一步步紧逼,分明就是宇文泰生前的授意。
一个堂堂勋臣八姓的子弟,现在不仅为宇文泰这位篡位夺权的奸雄奔走效力,还被他猜疑算计,本来心里就窝囊。可碍于从前的情分和名义,在没有彻底撕开脸的情况下,独孤信又不愿先发制人。
在高宾看来,独孤公样样出色,只是做事太重名义,过于拘泥,不像宇文泰善善恶恶,快意恩仇,反而更得人心。
当年,独孤信若能有宇文泰一半的果断和辣手,那如今坐镇关中,与北齐高洋、南陈陈霸先三分天下的,就不会是宇文氏,而是独孤家了。
要知道,当年独孤信在贺拔胜帐下出任荆州大都督时,宇文泰还不过是贺拔岳身边的一个小小记室。
按着宇文泰生前吩咐,应先以世子宇文觉禅代拓跋廓为天王,然后再为自己发丧。
拓跋廓逊位之后,被封为宋公,在他被废第二天,宇文护便以阴谋造反、背后咒诅的罪名将他处死,以报复宇文泰被暗杀之仇。
长安城外已筑起简朴的成陵,为宇文泰之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