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笑道:“那我倒要告诉阿父一个好消息了,二兄说,他在建邺有了喜欢的女郎!”
沈以良脸色冷淡,握着酒盏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这家伙,看起来正经八百的,想法却稀奇古怪!他有了喜欢的女郎,他写信回来说了,还有什么‘情有独钟’‘非彼不娶’的话头出来,我当时就气死了,找了个写书信的先儿回了信骂了他一顿,叫他早点收了这样的愚念——我们家虽不是什么大门户,但脸还是要的!”
话说得这么重!沈沅不由问道:“二兄信里说,他喜欢上的是怎样一个女郎?”
沈以良难以启齿一般,瞄了瞄杨寄,才墩下酒杯道:“什么‘女郎’!秦淮河上一个下三滥的婊_子!”
☆、第107章 单恋
杨寄和沈沅面面相觑,不知说啥才好,倒是见沈以良喜悦之余大生愁色,还是先劝慰为上。沈以良道:“这孩子心思左,他不肯回来,我也没法子。阿末,你要是劝得动他,你帮我多劝劝,他要找老婆,好的我们没能力,一般过日子的没问题。他自己现在有了个身份,挑个漂亮点的也没有多难,何必呢——为了啥‘情投意合’?!‘情投意合’是当吃还是当穿,还是有助于生孩子?……”
杨寄本来打算在秣陵盘桓两日再奔荆州。没成想第二日中午,从建邺来的一人一骑就恭恭敬敬站在了沈以良家门口。里坊的人们看到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一声不吱躬身立着等杨寄,不由更是指指戳戳道:“嘿!那小赌棍真是出息啊!当官的都立桩子等他呢!”
杨寄颇为不快,但也顾忌着人家会以为他有多傲慢,只能把人请进家里,笑道:“怠慢了!家中简陋,勿怪。”
来人笑笑说:“将军家中虽不富贵,但是心怀天下。我家郎主甚为敬佩,这次请将军赴的是郎主特特为将军摆下的家宴,郎主再三说:以前身份不及,并不是要怠慢将军;如今也不是故意要谄媚将军。君子之交淡如水,望将军晓得他的深意。”
杨寄皱了皱眉:“可是,我在秣陵也就这一两天了。”
来人笑道:“大丈夫以天下为家,将军将来路还长,怎么就想不透这个道理?”
杨寄虽然不乐,但又驳斥不了,想了想终于说:“好吧。我明日大早出发,一定赶上这顿晚宴。替我谢谢你家郎主!”
送走来人,他进屋跟沈沅说这事。沈沅问:“是谁啊?”
杨寄叹了口气:“庾太傅啊!巴巴地非要请我!他说话向来喜欢大帽子先扣下来,我驳都没出驳去!”沈沅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庾太傅你不是说其实是个肚子里蔫儿坏的家伙?万一又使什么幺蛾子,你还是不要去吧!”
杨寄摇摇头:“答应了,还是要去,他前头没有杀掉我,此刻自然不会逆着天下人做杀我这样的傻事。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念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庾含章摆出的家宴,居然只请了杨寄一个人,亦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极其缜密的样子。
庾含章亲自为杨寄的酒樽里满上美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樽,说道:“这是绿酃酒,太庙祭祀、皇帝大宴,才舍得用一用。你尝尝看。”
杨寄并不是懂酒的人,但是一尝之下,确实觉得酒味醇厚香洌,而别无烧喉火辣之感,一线暖融融地直深入到喉咙里去。“好酒!”他不由赞道,但随即放下酒杯,瞥了瞥席面上摆放得如繁花般的若干珍馐,也不动筷子,却问道:“太傅如此客气,杨寄有些惭愧。太傅如果有什么话交代,先交代好了,杨寄才能痛快地吃啊。”
庾含章淡然一笑,自己夹了些菜肴吃了,才漫不经心道:“大将军心里,老朽已经是敌人了吧?”
杨寄略一挑眉,笑道:“太傅此言,杨寄实在不懂。”
庾含章抬眼笑道:“你心里明镜似的。我也一样。大家都称大将军你是英雄,你觉得英雄是什么样儿的?”不等杨寄回答,他自己已经先回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呢,就是特别识时务。所以,心甘情愿和我女婿合作,果然翅膀上的羽毛越长越硬了,聪明人!可喜可贺!”
杨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来,握着酒杯,打算听听这老家伙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但是老家伙改了一张脸,殷勤地为他布菜:“吃菜,吃菜!虽然没有猩唇驼峰之类珍味,但这鲂鱼、这炙鹅、这鹿脯、这点心,不是老夫吹嘘,一般外头是吃不到的。”
杨寄尝了两口,果然不同凡响。但他心中有事,山珍海味也未能惬怀,几箸之后还是放下了筷子。
庾含章垂着双目,恍若未见,慢慢地吃到心满意足为止,才重又抬起头来,双眸炯炯地盯着杨寄的双眼,个中精光,让人不敢逼视,只有种错觉:那温和仁慈的面庞之下,藏着的是酷烈的精魄。庾含章终于缓缓开口说:“有的话,说破了不好,就如将军与建德王,虽有合作,彼此并不信赖,只不过是按捺下仇恨,勉强拉手为友而已——何必呢!”
杨寄无话可回,勉强笑笑,为免尴尬,端起手中的酒杯,“滋溜”一口喝了那美酒。庾含章适时给他斟上,也不劝酒,自顾自又说道:“老夫也是识时务的人,既然讲利益,也没啥不好。老夫送杨将军两件东西,杨将军觉得还好,便给老夫一个面子,收下来。”
他拍一拍巴掌,外头进来一个仆人,送进来一个布罩的笼子,打开布罩一看,里头是一只紫背的信鸽,虽是只鸟儿,一看就觉得神俊。庾含章道:“你见过的,我所豢养的爱物,不止这只,尚有一群,都归你了。——你不用辞,这东西,等闲找不到。军中传递消息,用探马斥候,终究太慢,也不保稳,不如这些小东西,飞来飞去无人注意,也不会走岔路。你带到凉州,有消息报回京里。若有需要打援的地方,它们来得快些,胜算便大。”
这果然是好东西,杨寄深深看了庾含章一眼,他依然表情淡然,冷冷扯起唇角道:“不必多想。北燕入侵,于大楚不是好事,于我们世家大族亦不是好事,于亿万黎庶更不是好事。公与私、家与国,老夫还是分得清的。”
杨寄只得倒头拜谢了。他屏着气,等庾含章第二件礼物。
但是,庾含章半日不说话,又给杨寄布了一轮菜,然后摇了摇酒壶,对屏风后面喊道:“阿献,酒喝完了。”
只等少女清淡的气息飘在鼻边,满腹心事的杨寄才抬头诧异地瞄了一眼。跪坐在他身边,往酒壶里添酒的,是一个精致美丽的少女。她穿着八成新的松花色襦衫,素白的衣领处露出光洁的颈脖,茜红色的长裙勾画着博山纹。但她又明显不是普通的侍女,头发不梳成双鬟,而是盘着精洁的高髻,不用随常的金银首饰,用的是一颗颗又圆又大的珍珠,有的做成花簇,插戴在发髻的高处,巍巍然如明月;有的散插在抱面的双鬓中,璨璨然如群星;有的垂挂在额际耳边,煌煌然如银河。
俄而,少女的明眸抬起,长长羽睫下善睐的乌珠带着黑珍珠似的光华,眼角弯曲,带着清新的笑意,唇角抿起,隐隐现出两个精致的笑涡。杨寄只觉得心念怦然一动,旋即告诫自己:搞什么!在庾含章这里,还敢动心!
可惜他并不知道,面前的少女,连带一直在打量他的那位父亲,此刻倒真没有分毫恶意。
庾含章试探道:“小女今年十四了,一直仰慕将军英姿,今日近前一见,大约夙愿得偿了。”
庾献嘉面上微微一红,低下眼眸,转瞬又抬眼望了望杨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