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臂搂住瑟瑟发抖的吴克善,像对婴儿一般,轻拍着他的背,&ldo;可怜的孩子,从小只有乳母在身边,一月里只能见阿妈两次,次次都要掩人耳目,长到五岁,才第一回见到父亲……&rdo;
吴克善低垂着脑袋,眼里一片空白。他已然成年成家,连儿子都有了两个,可幼年的阴影却从未消失,此时的他无助得像个孩子。
旁人都只道他与父亲不亲近,为人也从没有自己的主见,只一味的按着父亲的意思办事。可他们哪里知道,他幼时便明白母亲曲意逢迎,百般讨好父亲的生活有多艰难,是以他自小便懂得,父亲是一家之主,拥有主宰他生死的权力。
寨桑转过眼,不敢面对眼前的妻儿。他犯了错,大婚前便犯了错,辜负了爱人,还与之在外生子。为了不让爱人伤心,他选择隐瞒真相,却既失去了爱人,又伤害了儿子。
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大家心知肚明,博礼一心寻仇,把恨意加诸亲姐姐身上,可真正酿成悲剧的罪魁,却是那坐在上首的一家之主,博礼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
有那么一瞬,海兰珠只觉得博礼也十分可怜,就连寻仇,也寻错了人。这男女极度不平等的世界里,女子总是承担了大部分的罪责,她们的命运,却也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满珠习礼突然痛哭流涕,对着寨桑连连磕头:&ldo;阿爸,儿子不求你原谅阿妈,只求你多顾念她尽心伺候您十几年的情分……儿子给您磕头了!&rdo;
寨桑伸手抹把脸,眼神始终不敢看他们:&ldo;你起来吧,问问你姐姐,怎样处置你母亲,才算平了她的冤屈。&rdo;
满珠习礼闻言,停下不断磕头的动作,看向海兰珠:&ldo;姐姐……&rdo;
少年那一双眼里交织着心痛、愧疚、不忍和恳求,那一声&ldo;姐姐&rdo;,叫得海兰珠心中遽痛。
她艰难的移开眼,对父亲道:&ldo;大哈屯罪过深重,但也是弟妹兄长的生母。我与母亲的冤屈已然洗清,父亲乃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其余便交由您决断。&rdo;
寨桑枯坐半晌,正值壮年的他蜷缩在塌边,仿佛片刻间便成了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出声道:&ldo;这事传出去实在不好听,没得坏了家族的名声。既然你始终觊觎你姐姐的位置,我便还让你作我的大哈屯,只是,往后不论是族中还是家中的事,你都别再管了。&rdo;
&ldo;我给你请位喇嘛,往后你便专心在家中为科尔沁祈福,为你的罪孽求赎,没什么事,就别让我再见着你,更不要再随意出门了。&rdo;他伸手指指几个孩子,&ldo;你该感谢孩子们,孩子需要有身份的母亲,我是看在他们的份上,给你留点面子了。&rdo;
海兰珠冷眼旁观,对父亲的决定不置一词。今天这出戏,归根究底,在于父亲的软弱与虚伪。她的母亲,甚至博礼,也都是受害者。
满珠习礼有抱负和志向,在这个&ldo;母以子贵,子以母显&rdo;的时代,他需要有地位与身份的母亲,才能有所成。海兰珠厌恶博礼,却要为弟弟考虑。博礼终究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切断她的拳脚便再无法作恶。
翌日,科尔沁台吉寨桑对外宣称,其大哈屯博礼突染重病,卧床不起,是以原来由大哈屯打理的诸项事宜皆分派给其他妻妾。
听闻大哈屯卧床数日,几度生死攸关,因此性情大变,对天发誓,若此番有幸得生,便不再理世事,只专心吃斋,为科尔沁祈福积德……
…………
&ldo;哈日珠拉,谢谢你。&rdo;
海兰珠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短短数日,他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初时的消沉痛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坚毅。
她心疼的同时,也十分欣慰,跨过了这个坎,他才能更勇敢。
她叹息道:&ldo;你没有责怪我,我已然满足了,哪里还用得着谢?&rdo;
满珠习礼摇头:&rdo;我明白的,我母亲犯了那样滔天的罪,多亏你宽容,才能保命……&ldo;
眼看气氛又有些冷,海兰珠忙冲阿娜日使个眼色。
这丫头十分上道,笑眯眯探头过来:&ldo;喜事将近,方才绣娘们送了格格的嫁衣来,要不要瞧一瞧?&rdo;
这是顶顶重要的大喜事,满珠习礼努力扫去心中阴霾,笑道:&ldo;要的要的,快拿出来试试,若是不合身,还来得及叫绣娘改一改。&rdo;
阿娜日捧着整齐叠好的嫁衣过来,两手捏起肩膀处,轻轻一抖,衣服便完全展开在二人面前。
那火红的绸缎泛着柔顺的光泽,上以金线陪着蓝线,以复杂的针法绣出了细致又纷繁的鸳鸯石榴花纹,十分美丽。
海兰珠伸手抚过缎面,那质感如水般丝滑。她的指尖在衣摆、袖口、领口处一一停留,每一处皆针脚细密,线条流畅。衽口有金红相间的蝴蝶盘扣,上缀着鎏金雕花东珠。
满珠习礼赞叹道:&ldo;这嫁衣用料考究,做工精致,应当下了许多功夫。&rdo;
阿娜日笑道:&ldo;绣娘说了,这嫁衣的奥妙,可都在里头呢!&rdo;
说着,她将衣裳小心铺到榻上,解开盘扣,将内里呈现在二人眼前。
只见衣裳里层,赫然是与另一面一模一样的绣纹!走近了赏看,这里层的花纹,竟也没有露出一丝半点线头,两面严丝合缝,除了那鎏金雕花东珠,竟能让人分不清正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