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的时候,罗敷在长长的伤口上洒上了防水的药物,忍着水汽蒸腾洗刷。她闭上眼都是那根见鬼的什么玻璃蚕丝,带着刚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明绣换了第三桶水,只顾着注意她的伤势,忧心忡忡道:
“女郎怎么弄成这样,今后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罗敷面无表情道:“没事,不会留痕迹的,我向来用最好的药。”
她见罗敷神色冷淡,也不敢多问,只撇了撇嘴道:“女郎以后千万别一个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罗敷扯着头发恨恨道:“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固定住脖子拿眼睛斜着瞟她:“京城治安实在有待改善。”
罗敷知晓今天的事不便广泛传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吞。可一看明绣忧虑又好奇的神情,她觉得还不如说出一点让她别再往下想。
“我们冬至别忘了给王医师一家寄点楮钱,好歹也在一起忙活过。齐医师已经去官府走过场……去上报了,会有人来处理。”
明绣递完了瓜囊,把话倒了两三遍,手一抖,蓦地“啊”了一声:“怎么……早上不是还看见王医师的么!不会是……不会是先前向人告贷却没钱还,人家追来了!”她杏眼大睁,早上王医师离开药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只知是缺钱要另去觅活儿维持生计,哪里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内就一命呜呼了!
罗敷知道她父亲就是向人告贷,结果一分钱也还不上,让人找到了家里,把女儿利索地卖到大户做粗使丫头。就不好多说,道: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药局近期会有人来查验,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虽说他那遗容不太好看,但这事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莫要再追着问了。”
她这天晚上睡得很早,却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第二天卯时就醒了,躺在床上不想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过了一遍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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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铺了一层融融的煕光,除了一点薄茧,竟连掌纹也生的清晰漂亮。
罗敷对于掌纹没有研究,说好看也就是该疏的地方疏,该密的地方密,让人觉得纹路生在那手掌里,就是难得的赏心悦目。
她嫉妒的要命,却不合时宜地被理智拉了回来。钱袋还剩二两碎银子,她干脆准备连明绣新做的绣囊一起,放到那只不碰人间烟火的手上。
方继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眼睫垂了些许,淡淡道:
“有劳。”
罗敷此时已顾不上这个人为何不顾身份出现在偏僻小巷、为何身手比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杀手还好、为何跟她颇有兴致地说这许多,因为她立时想到了客栈里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可是她最终没有扔块石头过去,而是把值点钱的钱袋和值很多东西的钱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凭良心说,救命之恩涌海相报都不为过,但是针对个人的言行,她无话可说。就算要银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个主动提么?她确实开玩笑提出赔他双筷子,下半句还没出来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方继注视着她解下绣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绣离掌心还差一寸时,他忽然转身向洒了一地暗红的草丛走去。
罗敷的手臂僵在那里,半晌,吸了口气温软道:
“大人,您要多少双竹箸,尽管与民女说,民女凑凑钱还能加一双象牙或者青玉筷子。”
方继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
罗敷慢慢收回钱袋,认为自己低估这位州牧大人了。
她握着水囊漫无目的地尾随在他后面。他蓝色的衣袍被风掠起一角,夹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里,可以看出昨夜洒下两三滴雨水。他的后摆离地面如此之近,却一点都沾不到那些微皱的娇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红,动人心魄的艳色中,那清云似的身影依旧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来。
他开口道:“秦夫人认得这人,劳烦替本官辨认一番。”
罗敷默念一万遍不能折了所谓的骨气,逼着自己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满地血污,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红白相间的脑袋离脖子足有几尺远,但拼上拼不上已于她没有多大妨碍了。这丢了脑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动请辞、并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医师。
罗敷感觉作为一个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几天噩梦了。
她打定主意,抬头的一刹那居然看到他唇角瞬间消失的弧度。
她视若无睹道:“这是我们药局的一位王姓医师,今早因为挪用银钱做假账被我们辞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儿年幼,说是因积蓄不够才这般行动。我与另一位医师在巷尾面摊里吃完饭,欲往他家送最后一笔月钱,却发现他妻子已经在床上过世了。王医师留了话明日回来,我见这事因天热不能拖,让那位医师去官府禀报了,自己打算回药局与大家一同商议。至于王医师惹了什么人,我们实在不知道。”
她别的不能肯定,但王敬不单单是一个落魄的穷医师还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若是欠了钱对方直接找个流氓地痞收拾残局就足够了,招这么个高端娴熟的杀手来,真有些抬举。另外,右副都御使方继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说是去吃饭做客的,只怕鬼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