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仁闻言蓦地一震,眸中神光瞬息千变。
但听那病中的公子缓声道:“说起来,她与殿下也有过数面之缘……殿下昨夜还曾派人找寻过她的下落呢。不过她性子顽劣,怕是会多番冲撞于那些权贵之辈,是以,不如就让她继续留在我这里吧。”
嘉仁沉默了一刻,继而颔首致谢道:“既是如此……那么,多谢公子了。”
他心知已无法再探听到关于她的更多消息。储月的这番话,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已。
只是……她真的,已对自己厌恶至此了吗?甚至,不愿再现身相见一面?
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苦涩,嘉仁不愿在此多作停留,当即揖礼告辞,扳动轮椅扶手,转身退出了这间屋舍。
待他足声远去后,帘幕后的白玉八仙屏风后,一剪娉婷的青影缓步而出。那女子身形清窈,隐于阴影中的秀眉间凝郁着一抹叹息之色。但听她自语般喃喃道:“看来,我当真是怪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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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七,沐柏延与嘉仁如时在会云楼二楼的雅间会集,等待离国与彝国派来的使臣。
离国此趟派出的张察乃是著名的外交使臣,凡是由他出使的谈判,离国几乎从无失利。
沐柏延选了张靠窗的座椅坐下,垂目望着远方那隐隐扬起的尘土,蹙眉道:“这个张察,我倒是见过的。此人口舌虽然犀利,但却并不难应付。就是不知,这趟彝国派来的使臣又是谁——卡索尔的势力几乎从未涉足过中陆,究其国力,也难探出虚实啊。”
此刻的嘉仁皇子轻袍缓带,快履华冠,一身的雍容清贵之气。清晨的风从窗外吹来,微微拂过他的长发,带来丝丝凉意。他迎风理了理长发,声音平缓而淡漠:“彝国这位少年国主,年纪不过十八,便单凭一己之力,发动宫廷政变、篡夺王位,手腕不可谓不强、城府不可谓不深、心机不可谓不毒。”他顿了顿,微微锁紧了眉道:“光凭卡索尔一人,尚不算可怕。怕就怕,在这位少年君主的背后,还有其它的势力在暗中襄助呢。”
正说话间,就听车道上传来辚辚辘辘的车轮声。二人顿时停下谈话,抬眸望去,便见一列车队正朝着这个方向徐徐驶近。
百余人的车队,在这座苍华大陆最为繁华的城市的车道上,也并不显得何等拥挤。车驾虽是一律从简,然而却隐隐然透着某种不可逼犯的威仪霸气。领队的马车前,那面绣绘着螭龙图腾的幡旗正逆风高翔——往来路人一望即知,那是离国的车队。
见此架势,嘉仁不禁淡淡笑道:“深藏而不露,这便是襄绎的作风。所谓的上行下效——沐大人,看来华襄国的竞争对手,都十分了得呢。”
沐柏延看着身边这个面露微笑的浮国皇室少年,老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尴尬。
嘉仁却不露声色,缓缓又道:“不过,贵国的桓领学宫人才济济,公孙先生又是那般德才兼备之人……这天下未来的局势,还很难料定啊。”
沐柏延略松了一口气,忙赔笑道:“是啊,得蒙殿下襄助,我们的胜算的确是又多了几分。”
嘉仁却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仰起了脸,遥望着远天——天际云层起伏离合,瞬息变幻,一如他眸子里的神色。
沐柏延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无垠高远的苍穹——然,那云层的诡谲变数,以他一介凡夫俗子的肉眼,又怎能看得透彻?
他又岂能知晓,日后主导这个乱世进程的,并非人力、也并非神力,而是……那“非人”的力量。
他们不为名利、不为财富、更加不为苍生,指引他们行进的,是鲜血书成的誓言、是命运的传承、是黄泉底下日日哀号的族人的亡魂的召唤。
而人族的鲜血,终将沦为他们的祭品。
然此刻,那些蕴蓄着强大力量的传承者们,依然徘徊在道德、恩义与非己所愿的宿命之间,两难地挣扎着,踌躇不前。
然而,命运的步伐,却是那般的坚定不移,无从选择、无可躲避。
他们只可祭献,不可……逃避。
不知思绪飘移去了何处,嘉仁轻轻叹了口气。再度抬起目光之际,就见马车上的人已缓步迈入了会云楼的大门。
须臾间,那一行人已至二楼雅间。但见张察容色沉静,目光如炬,一望而知是个睿决练达之人。
双方相互寒暄了几句,也算是行过了见面之礼。
张察揽衣落座后,目望对面的浮国皇子,微微一笑,道:“在下早闻嘉仁皇子远道渡海而来,本还以为只是个传闻,今日何其有幸,竟能当真一睹殿下真容——果然是天人之姿,温雅绝世。”
嘉仁心知他话中有话,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自己一路轻车简行,而离国竟然也能闻获风声,可见其耳目众多,不可小觑。
他当即揖手回礼道:“张大人过奖了。在下从小便仰慕中陆文化,自幼耳濡目染,早已心存向往,今日有幸游览此地名山胜川,实令在下豁开眼界、心胸畅然。”
他说话之际,沐柏延望了一眼楼下已恢复寂静的街道,微微蹙眉嘀咕道:“这彝国的使臣,怎么还迟迟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