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整个上海物价飞涨,生存越发艰难,连米都供应不上,时常短缺——上海人吃的米一大半是靠常熟、太仓运来的,此外便是外洋运来的暹罗米,然而由于战争,国内的米已经很难运到,因此只能靠暹罗米。僧多粥少,米店时常遭到众人的围抢——渐渐的,吃穿住行,都要围抢,人们仿佛已经形成习惯。
由于王家的生意尚能维持,我便决定将新增的利润部分全部分发给各处的主事、经理及各家店铺的掌柜、伙计。俗话说的是“散财消灾”,然而此举不为消灾——在当下的中国,如果真有什么灾难,是躲也躲不掉的;但是活着的人,能给一些补偿,还是尽量早点补偿吧。离了这世界,一切外在都是无用的。
中秋的前几日,我派小杨和阿吉去给各家门店的掌柜及伙计派送礼品,同时特地给方家也送了些。方云笙远在东南亚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来了,家中琐事均是由方文氏打理,外面的事交给方云筌。叔嫂相依,虽然有条有理,却也甚是艰难,一家老小十几口,费心费力可想而知。为此,我和母亲不免都对方家挂怀于心。过节及平时,少不得让仆人去看望一下,有时也去接方文氏前来坐坐。
不久,小杨和阿吉回来,汇报了大致情况,说下面的主事及伙计如何感谢东家之类。最末,小杨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被一张羊皮袋裹得严严实实,说这是方文氏转交于我的。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文澍的信。严格来说,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家人的。仔细一想,文澍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来信了,忽然一见那熟悉的笔迹,恍惚有种隔世之感。此前,在他的部队驻军稳定时,也曾写过几封信,大多收不到回复——也许是战事阻隔的通信吧。不过后来听方文氏说他们的部队迁移频繁,地址不定,因此再想写信给他,却不知道该寄到何处。现在,乍然看到他的字迹,只觉得陌生而又亲切,遥远而又切近。
文澍在信中说,最近他所在的连队在山西打了几场硬仗,胜负各自一半,但想到这是在保卫自己的家园,便是吃了败仗,也不肯气馁。又说到鬼子的装备先进,枪炮齐全,常常处于下风;又加上一些官员和奸商,置家国利益于不顾,公然和日本鬼子勾结,使得的军队补给和钱粮遭到中途削减,到了前线的食物不少都是劣质的,连弹药都如此。虽然恨极了那些助纣为虐的汉奸、义利不分的奸商,但每当看到一些新兵义无反顾、不畏生死的加入进来时,他便觉得中国人的骨气还在,还没有断绝。
信的末尾,便是向家人问好、报平安一类言语。附带着,提到了他曾收到过我寄给他的信,也曾回信于我,只是不知道是否到达沪上。这一次,正巧有同乡路过上海,便捎来了这封信,还有给我的一样东西。
是那枚戒指。曾经送给我但没有被接受的戒指。
文澍此意,为的是,战事不休,世事难料,他万一有什么不测,这枚戒指,便是留给我的纪念。方文氏托小杨带来的意思则是,如果我没有留下,她便亲自给我送来,直至我肯留下。
我攥着戒指,许久未语。最后,连同那封信,一直放到了梳妆匣里。在我的心里,不希望看到什么纪念,只希望见到活生生的平安。
不由自主的,我又弹了弹那个音乐盒,“当”的一下,它又敏捷的跳开了,熟悉的乐曲,熟悉的旋转,让人看在眼里,不由得会心一笑。
第百二十六章月圆人缺
日军入沪已经半年有余,市民的言论、行动被控制的均是密不透风,未免多事,今年的晋商大会自然取消。往年为此要提前一两个月做准备,今年晋商圈里的各家也算落得轻松。
转眼中秋将近。一九四二年的中秋月亮不比往年更圆,王家公馆却比往年格外冷清。家中主人只有我、母亲、大嫂三人,外加芸儿一个孩子,少有的一次人口凄凉;又给仆人们放了假,有回家过节的,有留守公馆的,也不齐全。我便提议去外面吃个饭,省得家里上下费事,可摆两三桌,母亲没有反对,只教小杨等人去准备。
然而,就在过节的前一个礼拜,天气忽冷忽热,我一个没注意,不知怎么的着了凉,患上了感冒。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时间只觉得耳鸣头重,晕晕乎乎,咳嗽个不停。一天吃四五顿药,也不济事。一心只想着赶紧恢复健康,不要在这人丁萧条之际再“减员”,以免母亲大嫂等人更加凄清。
是日,正在吃早饭,却忽然听得人来报说常掌柜病故。我大吃一惊,忙换衣服,叫人备礼,打算去常掌柜家探望——母亲见我病得脸涨耳红,很是担心,又加上常掌柜的家远在郊外,来回需得小半日,便想让家里的总管王伯和阿吉代去。但是,常掌柜是家里多年的老人,这种场合必然也有不少王家的主事、伙计前去,作为东家,王家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为此,母亲想亲自前去,但她近来身体也不是很好,万一劳累过度旧疾复发,怎么可好?到时候连同大嫂也得跟着一起衣不解带,熬夜照料,比我自己生病受罪还要难受。最后,她终于被我和大嫂劝住,还是由忍着病痛的我和小杨一起去了。
到了常掌柜家,一是送钱、服礼及追悼,看着其儿孙一步步完成安葬、哭丧、祭奠等仪式——这是中国社会绵延千百年的服丧传统,隆重而且端庄,不容半分疏忽。二是作为东家的我依例要代表王家说几句话,作为对逝者的关切,对生者的体恤,这个是生意人家延承不断的传统,代表对属下之忠贞的认可与尊重,不容半分懈怠。如此,忙了一整日,累了一整日,临到傍晚才开车返回城中。
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筋疲力尽。如果放在平时,这点儿奔波不算什么;然而对于一架全如废柴的病躯而言,走百步犹如行万里。正在车上晕晕乎乎的坐着,忽然一个晃动,只听引擎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车子停下了。
小杨忙下车查看,检视了半晌,说可能是发动机出了故障。幸好他在车上准备了一些急用工具,便伏身到车底,动手修理起来。至于何时能够修理好,恐怕不好说。
小杨担心车辆随时出问题,怕我待在车上不安全,便让我在一旁等待。没多久,天已经昏暗下来,寒风瑟瑟,我浑身发冷,咳嗽得更加严重了。小杨已经把他的衣服给我披上,然而仍然抵不住日落将近的冷气。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的车进城还不到十里路,距离公馆至少还有半小时的车程。远近看去,也没有什么修理铺。虽然有几辆过路的车,但并不相识,也都不肯帮忙。
如果这是太平年代,大家自然不会这般互相防范,然而,现在不一样,劫财、劫色、劫车,大报小报上每天都有这样的新闻。心里想着各种恐怖的可能,忽然听得一串鸣笛,我心不由得一惊。一个人停下车,慢慢的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是元存勖。他正叼着烟卷,优哉游哉的像在野外仙游一般。我见了,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忙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