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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2页)

从前厅炫目的灯光下逃脱,嘉羽忽然感到眼前一片灰暗,仿佛走近一条阴森胡同的尽头。城市上空的大气像是淤积在结核病人的肺里,流动着污秽;摩天大楼灰头土脸,俗烂的广告招贴随风起舞,不断拍拂着灰尘蒙蔽的后现代主义怪物;底下的行人面无表情地向前,他们并不关心头上、脚下、身旁发生了什么,那一张张面具说明了问题。又或者,他们对周遭上演的一切太过热情,以至于需要一些伪装。是啊,谁不需要呢。

他知道他必须重新面对的现实:九月没了,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方法。她的工作地址没错,虽然说明她没有骗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手机号码呢,嘉羽眼前又浮现出接待小姐不明所以的微笑,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公用电话,结果是,她也没骗他。

嘉羽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指示灯后,看到绿色的小人变红又重新变绿,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喇叭声响成一片。声波在楼宇形成的音场内冲撞,逐渐放大,与神经形成奇妙的共振。这声波极在他的体内左冲右突,令胃部一阵痉挛,好像时刻会跳出来吞噬他。他扶住墙,看到一间咖啡馆的入口。

嘉羽颓然的坐进沙发,面前的报纸上“牛市”、“基金”、“通胀”映入眼帘,仿佛在提醒他与现世的格格不入。很久以来,他并不关心生活的物质形态,丧失了某种追求的动力,他将其归结为厌倦。厌倦,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一直以来,在别人眼中他都是标准的孩子,茅庐未出,更遑论真正的社会体验。学习成绩优异,大学毕业时抛弃现成的工作漂洋过海,他从事的核反应堆设计课题,十亿人中至少八亿半无法理解,他将注定成为一名优秀的核工程师。虽然常常笑谈自己无意中上了这条贼船,和当初的理想渐行渐远,但看得出他享受眼下的生活。至于当初的理想,不过是些痴妄的梦呓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置可否,做一个专栏作家,或者电影导演,总之属于另一半大脑的工作。所以,当这个理想主义者宣布即将中止博士学业回国时,他在美国的同学圈子既震惊又不过分意外,仿佛这个人生来就为了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宣布一件不平淡的事。两周前,他退学卖车。两周后,他坐在这间咖啡馆里。

他转头看门外倏忽而过的人群,他们的差异,恰恰体现在某种惊人的一致性上,即为生活的奔忙。这是多么滑稽的事,但也正是这种简单的劳碌,让他觉得,自那个夏天以来,他再未长大。

那个夏天,大学毕业。九月和他天天泡在后门的咖啡馆里,只是为了躲避炽热的炎夏和无休的告别。起初还总买些饮料,后来和老板混熟了,干脆大摇大摆地赖在那儿一整天,读书、看盗版碟放的电影,然后饿得饥肠辘辘去刚开张的夜市狂吃。那间咖啡馆有个茶社的名字:若水居。

有一次,看完《盗火线》,他们并肩走在路上模仿罗伯特·德尼罗的台词。

You tr*el a lot?  你经常旅行?

Yeah。  是啊。

Tr*eling makes you lonely?  旅行会使你孤独么?

I’m alone丆I am not lonely。  我独来独往,但并不孤独。

路边摊的灯火洒在九月的脸庞,泛起淡淡红晕,细密的汗珠渗出,皮肤上有若隐若现的光亮。有清香从她的耳后散开,嘉羽觉得那气味来自耳廓上柔软的茸毛。发束垂在后颈,随着呼吸轻轻摆动,他听到这声响在心底摩挲。九月回过头,眼里带着迷惑。嘉羽说,我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九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嘴唇被辣椒涂抹得鲜红。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7节

梅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头掉入枕头的缝隙。她翻身而起。天色惨淡,窗外连片的房顶凝固成一个个灰色的侧影。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的树梢聒噪,声音空廖得令人不安。

我睡了多久?有那么几分钟,她试图分辨这是清晨还是黄昏。闹钟叮的响了一声,四点半,她已经昏睡了八个小时,可眼睛还是酸涩。嘴唇干裂,舌尖有一丝血腥的味道。她起身关掉火力十足的空调,接一杯清水,一口吞进,再喝。

厨房冰凉的地板抵消了她体内涌动的燥热,她回到卧室,怔怔地望着公路上端倪初现的车潮。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城市规划,她在心里咒骂,如果在她家楼下的高架上有一辆车要向北行驶,它必须先下桥,从西面汇入辅路,再向东挤上另一座高架。问题是,辅路上的车辆有一半的车辆是西行的,那么这位不幸的司机就不得不在响彻云霄的喇叭声和诅咒声中硬着头皮横切四个车道,动作稍慢就会错过路口,被车流带向几公里外的下一个出口。梅纹在这扇窗后亲眼目睹过无数次车辆对峙、剐蹭,以及由此引发的大打出手。后面的司机眼见寸步难行,索性熄火出来观战。

她喜欢俯视这一切,它让你明白脚下堆砌的模糊不清的黑点叫做生命,无论怎样光彩夺目,都丝毫看不出区别。而那些所谓生活的意义,本质上就是一出出永无休止的闹剧,自编自导自演,运气好的时候旁边站着观众,大多数情况下连看客的影子都没有。架打完了,拍拍屁股,各上各车,各回各家,舞台留给下一位。

车流凝滞,尾灯映红了半边天,梅纹这才发现夜幕已然落下。二十五岁是个尴尬的时刻,她想。过去的一年,结识望熙,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两年前,开始拥有一份喜爱并且稳定的工作;再往前,心情复杂地离开大学,此生远离考试,也远离永远在路上的假期旅行。二十五岁以前,好像在爬楼梯,一阶复一阶,每一步都尽量走得平稳和踏实,这让人平和。然而,楼梯虽然一直向上,空间却愈发狭小,她看到墙壁向两肩和头顶挤压,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天旋地转,她总是这么形容那种状态,或许是某种心理幽闭恐惧症。待到无法承受之时,要去打破这压抑,又发现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变。

什么都没有变。这是不可能的,她就要二十五岁,再过两个小时。她越来越强烈地觉察出内心不断衍生的反抗,毫无目的地四处发泄怒火,要打破那压抑,暴力是不可避免的。梅纹下意识地认为,她必须减缓这种情绪的蔓延,因为正如找不到对策一样,她连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也解释不清。或许是工作太劳碌,或许是对二人生活的不适应,或许仅仅是对日复一日的节奏的厌倦。假如可以归结为不自由,事情就会简化好几个数量级,只是妄下结论代表一种放弃的危险。要认真对待,她爱望熙、爱她的听众,一个有太多热爱的人,应该对生活充满信心。她想,或许,新的一年,不要再爬楼梯了,她要慢下来、停下来,看看风景。

她坐在浴缸里,对这一番自我说服感到满意,这至少会帮助她主持好平安夜的节目。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8节

嘉羽决定绕远路回去,既然无事可做。他立在地铁站台的边缘,注视着黝黑的隧道尽头被点亮,扩散成一团晕彩,车头从光环中探出。有干净的风被带出,吹散狭促大厅里浑浊的空气,这熟悉的味道,像是被某种化学物品过滤,或者是铁轨与车轮摩擦所产生,使人将之与地铁一一对应。无数次,他和九月跑过长长的甬道,追赶刚进站的列车。他们喜欢的游戏是,分开站在两个随机的位置,比谁离车门更近,负者必须一路站回去。他喜欢看九月被风吹散的头发,贴着鼻尖指向他这里,喜欢看她眼神里的期待和小小失望,还有得胜时故意竖起两根指头扮傻。

现在的站台上已经有精细规划出的停车线和等候线,所有人都一簇簇挤着。可能每次技术的革新,其实也是对生活乐趣的抹杀。这个问题太哲学,嘉羽未及思考就被身后的人群推进车厢。

站在第一节车厢的好处在于,靠在司机身后的玻璃上,嘉羽第一次见到闪动着各色按钮的控制台,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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