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的是赵昌,他在康熙身边时候多年资历颇深,梁九功已手脚麻利地去取包袱里的衣裳,康熙点了点头,起身来到里屋更衣,见屋里炕上有把壶并茶钟两只,还有棋盘书卷等物,甚至地上还有一把躺椅,道:“倒是咱们来得突兀了。”
赵昌正服侍他宽衣,闻言惊了一下,却见康熙闭目抬手不语了,便也不敢多问。
后头的梁九功麻利地接着衣裳,心里暗暗忖思着,万岁爷这意思,是怀疑皇后娘娘特地引他们过来的还是不怀疑呢?
他心里摸不着头绪,但想到方才送进来的烧红的炭火与热的铜熨斗,心里又忍不住赞钮祜禄家行事周全细致。
不愧是皇后主子的母家。
后罩房里,这头也是五间打通的格局,东屋是敏若的卧房,敏若引皇后入内去将方才下车被雨水溅湿的褂子与鞋袜换了,她与敏若的身量相差不多,无论衣裳还是鞋袜倒是都很合体。
法喀在外头候着,本是想等皇后换完衣裳进来说说话的,皇后却道:“先不急,你带我四下里瞧瞧。”
敏若只能引导皇后开始参观她朴素无华百平左右的卧室加小客厅,她这间屋子从一开始就被设置为私人领域,明间没有交椅茶案,而是摆放了一张罗汉榻,榻上一张小炕几,一只青瓷瓶内插着数枝雪白的秋海棠;西屋外间是炕,里间只窗前有一把铺着软毡看着就极为舒适的躺椅并一只束腰高几,几上简单一盏一瓶,瓶内仅供着数枝金□□花而已。
倒是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简单数笔勾勒,画技不算十分精湛,胜在其中意境,飘逸若脱尘、汹涌似骇浪,看山时洒脱恣肆扑面而来,如室外谪仙隐居之地,寥寥数笔画的几朵云都极尽雅逸洒脱;但画中又有水,如黄河之水的滚滚汹涌波涛,其势恢宏,令人无法忽视。
画技是可以慢慢磨练的,画中的意境气势却得画主人足将情绪托付笔上,又能做到将情绪尽托于纸上,才能做到如此气势几欲脱纸而出。
静看这画,只观其中的意境,只想试图揣摩画主人的情绪,往日看重的技巧笔墨,竟然也不甚重要了。
皇后驻足许久,方道:“这画……是你画的吗?”
赵嬷嬷一贯不显山不露水,也不大揽权,在屋里存在感不高,她与云嬷嬷是旧交,便与云嬷嬷一条心,这二人近日来冷眼看着敏若屋里的这一桩“热闹事”,都清楚三格格这是真改了从前的软懦性子了。
这性子一改,头脑也清明了。
“就该这样,宫里那地方,性子软懦的人是站不住脚的。”赵嬷嬷私底下与云嬷嬷这样说,云嬷嬷当时正给迎冬做针线,闻声抬眼睨她一眼,“你当三格格是那些家世软弱出身微寒的妃嫔吗?她性子软懦站不住脚,咱
们是做什么吃的?”
赵嬷嬷撇撇嘴,云嬷嬷忽地又叹了一声,“倒也好,总要清省些,在宫里日子过得也更容易。咱们也能更省心些。”
“好姐姐,我就知道你不是爱贪权揽势的人。”赵嬷嬷笑眯眯道,云嬷嬷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老了,老了,也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了。三格格如今这样子就很好,果然是人得到了那境地才能有改变,平日里再怎么教,有一千、一万句说教,都比不过这正事压一下。也好,也好……”
屋里蜡烛燃烧发出窸窣的声响,赵嬷嬷低下头比量着手里的丝线颜色,二人都没再言语。
这二人的一番交谈敏若是不知道的,但也在她的预测之中。
她这一手其实真正针对的并不是苏里嬷嬷,苏里嬷嬷顶多算是儆猴的小鸡仔,她真正要震慑住的是这两位有能耐有手腕也有心的“老”嬷嬷。
前明皇宫出来的旧人,要震慑住她们俨然需要智取。
这二人年岁都不小了,颠沛半生最终投靠到钮祜禄家门下,是舒舒觉罗氏给小女儿“抢”来的教引嬷嬷。
敏若如今身边的大丫头之一的迎冬是云嬷嬷的老来女,她怀着迎冬时候遭了变故,当时年岁已经不小,在京里时受了当时还是钮祜禄家二格格的皇后的恩惠,便做了敏若的奶嬷嬷,指天发誓会跟好敏若,万事为她着想。
赵嬷嬷是云嬷嬷后招来的,她一人半生并未婚嫁,被云嬷嬷招揽来时原身才八岁,本是云嬷嬷存心照顾旧友、也为了原身身边排场好看才招来的,当时原身后头几位小格格也正是要教引嬷嬷的时候,府里为了赵嬷嬷的去处好一番热闹,最终是舒舒觉罗氏大闹一场才生将她留在敏若身边的。
要论宅斗水平和宫斗水平,这两位应该是整个钮祜禄府的高个子了,更要命的是她们中拿主意的云嬷嬷受的是皇后的恩惠,心里向的必定是钮祜禄家。
而这种积年侍奉在小主人身边的老嬷嬷总会犯一种老病,就叫“老奴全是为了你好啊”。
敏若绝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操纵的人,为防日后的麻烦,她们最好把战局在宫外就摊开推平了。
这两位带入宫,会让敏若日后省了在许多麻烦事上操的心,但前提是敏若真正地收服她们。
无需她们对敏若毕恭毕敬刀山火海忠心不二,只需要她们清醒明白,别犯那“忠仆”的老病。
原身的性格可太适合这种忠仆了,在原身记忆中,她在宫里的日子也确实处处都是此二人替她拿主意把分寸,甚至因为原身软懦的性格,日久天长她们便习惯了不通过原身自己拿主意。
她们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原身好的,但未免也太本末倒置了。
她们本应是为原身提建议、提醒原身的人,最终却成为了把控“操纵”原身的人,这不可怕吗?
原身天性柔顺不在意这个甚至庆幸于身边有此二人,敏若可不是那种性格。
在她身边的人,最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知道与她相处的分寸在哪里。
不然纵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也不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