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娘子展信时,十日内为夫必归家,安好勿念。
另,感念娘子独守三月冷闺,为夫一路转徙时有所感,特特赋诗一首,供来年举人老爷赏玩批驳,以度余暇。”
书信内容至此戛然而止,江夜苦笑难言,翻遍信纸却未见公子之大作,大奇,忙遣人找来门房相问:“适才送信人可还有言语叮咛?”
“耶!二公子一问,小的便是想了起来,似模糊有句:‘且待为夫归家再念于你听罢!’,小人听罢以为不妥,料是错耳,便未曾往心头去,一时便忘却了此事。”那门房苦着眉眼,面目尽是疑窦,不明所以。
江夜未曾面红,似理所当然一般,谢过门房便归了书房,将信笺好生收捡于一沉香木盒中。
垂头眼见往日朗诵之《四书》、《五经》,也仿似失却了光彩一般。只因那人不在。
公子不好读书,却喜行商。江夜早知公子志愿,并不曾阻拦。然,他于院中汲汲钻研圣贤书,公子却在四海飘荡,以船橹车马为家,常年岁月不归家。此去已有百余天,江夜虽犹能静心读书,每逢乌升凫落,寒夜冷雨,独自惊醒时,却不免潸然泪下,思念与烦忧如蝇附膻,挥之不去。
商人重利轻别离,然耶?
公子在外如何过活?可曾有危险?可一帆风顺?江夜泣下如雨,却不敢问道:公子寂寞阑干,百无聊赖之时,可曾念过江夜?
夕年读望夫诗,未能感同身受,只当是无病□□,没曾想今日读来,句句皆伤情,字字皆是血泪,泪如诗下,泣不成声。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公子,江夜虽有所求:望与子同舟,修十年之约;望与君同床,修百年之好;望得君一心,白首不离;
然人事不了尽内,若然此三愿者,尽数化作泡影,如昨日云烟,消散于无痕……江夜唯有一愿,誓要求天公应允:
望公子一世无虞,逢凶化吉。
却说九日之后,江夜愈是无法安坐,辞了门房自担其职,于门口张张瞭望,既是烦忧,又是情怯,终日不宁。
直守得大半夜,公子还未曾归来。院中仆从怜二公子年幼,感其心意,双双劝他暂且离去,一有消息便来通报。他却弃置不闻,白狐大氅如皑皑白雪加身,他已渐渐长开的身量,此番看来又如孩童般单薄,惹人心疼。
终是一夜未眠,公子犹一日未归。
天渐明,雾渐散,朝日之辉,普照众生。
江夜全身已僵硬如冰柱,安坐于门口木椅,无法再来回踱步。头顶门匾,“春江花月夜”于日光中熠熠生辉,然当日挥毫泼墨之人,却犹自未归。
又是一日一夜徒然等待,江夜孱弱身体如纸片,仿佛因风阵阵,便要被吹起,去往心上人处。
已过十日约定之期,江夜无由再待,匆匆携了银票碟文,点了几个仆从便要出门。
万里山河,千里云烟,管他是巴山楚水凄凉地,抑或漠北岭南荒芜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定要将他寻了出来。从此昼而为影,夜而为烛,胶漆相投,再不与他分隔,哪怕一日。
江夜不顾众仆阻拦劝诫,头也不回便出得门去,一言不发直往城门走。未曾想,方行几步,便见一青白小轿缓缓而来,领头的正是公子长倩的车夫。
江夜一时怔忡,倏尔却如归家之箭猛冲上去,泪珠不自觉滑落,却是笑若蜀葵,口中呜咽着“官人”奔将而去,不去理会一些诧异鄙夷目光。便如去年秋日,灞桥伤别时,他的乾坤,他的宇宙,便又只剩那一人。
变化却在一瞬之间,江夜不知是否适才眼花,便在帘子因风飘起时,他瞥见公子阖目仰躺于座,眉目紧皱,面色惨白如纸,全然失却了往日的神采与气度,竟似毫无生气一般……
车马已停,小轿方歇,咫尺寸余时,江夜却如魔障一般,将欲掀帘的手倏忽收回。他长哭一声,口中似有悲天痛地之殇。帘中人寂寂睁眼,目光寥落,见他飞也似地奔将回门,披拂多日的白狐大氅滑落在地,他直掩住双眼猛奔,不再去看。
江夜目中脑中心中,皆是白茫茫一片,他不曾伸手去见识那轿中人是何面目,尤此,他尚且能诓骗自己,那人尚健全无虞,只尚且未归罢了。
公子,他的公子……
“夜儿……”一声轻吟无力的呼唤,自轿终吐出。面色如土的公子在车夫搀扶下缓缓下得车马,望着那悲哭狂奔的人儿,禁不住双眼晶莹。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江夜刹然止步,仅一咒语便可令他神魂尽失。他忘却自己,弃之于九霄天外,双腿却不自禁回转过来,脚下生风奔将回来。
他的公子,原来并未……并未!只要他还一息尚存,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独赴那冷冷黄泉!
“官人……”江夜见公子正含笑望他,霎时间,积聚多时的心酸惧怕烦忧惶恐,皆如潮水向他奔袭而来,唯有眼泉能全其意,避其害。
将欲近时,江夜还未曾投入公子怀抱,车夫却戒道:“二公子小心!大公子出门遇劫,身负重伤,并不怎得移动接触——”
江夜眼中更是惶恐,往日公子最爱的清澈秋波,此刻却如投入石子的镜湖,破碎虚空,满是怅然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