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邻的山头墙也不能比别人家的高。从下街往上街看,以紫阳阁和小教堂为界,下
街房子的区别之处在背街一面,家境宽裕的在自己家两道山头墙延伸而来的界线之
内再砌几间房子,左邻右舍都不会干涉。上街人家比的是房顶上的阁楼。做阁楼的
材料一律用既轻又结实的杉木。门扇上的龙雕得好,窗户上的凤画得好,四角上的
飞檐对称安放着朱雀与玄武。富人家的阁楼是用银元堆起来的,实际上一点用处也
没有:春季招雨淋;夏季太阳格外晒,从四周黑瓦里冒出来的热气下半夜还不会散
;秋季太干燥;冬季一开门窗,四面的风像四把尖刀往身上钻。对于富人,阁楼之
所以必不可少,是因为可以站在上面看着整条街大声欢笑。
柳子墨来时,下街的故事还在,房子还在,人已经死光了。
七十二行中惟一逃过屠杀的簰公佬们,直直地看着跟在雪柠和常天亮后面的柳
子墨,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还以为是哪个裁缝还阳了,却不是!马鹞子的刀越
磨越快呀,送谁走时,想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
人们预计国民政府重新控制天门口后,一定会杀人解恨,纷纷躲进山里。马鹞
子让那些没有逃走的人到一座座山上喊话,说国民政府不搞秋后算账,请他们尽快
回来安居乐业。在山里躲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凉,吃的吃光,穿的穿尽,草也干
了,树也枯了。
真如马鹞子所说,只等野菊花开齐了就放火烧山,还不是死路一条!逃的时候
像炸了窝的蜂子,要回家像放单的秋雁。每当有人回来,马鹞子总是说,都是养儿
育女的人,往后不要再犯糊涂就行。
马鹞子将关押过梅外婆的那问牢房重新整理了,有床有铺,有水喝,有火烤,
并且一再说,国民政府有法律,他自己也学了一些人道主义,不会再做任何蛮不讲
理的事情。在独立大队逃进山里,自卫队重新占据天门口之间那段极短时间里,梅
外婆曾经带着雪柠,还有杨桃与常娘娘,争分夺秒地打扫了那间屋子。常天亮还爬
上最高的钟楼,用力敲出消失好久的钟声。梅外婆不断地提醒他,要慢一点,舒缓
一点。后来,大钟的声音果然格外悠扬,每一下,每一声,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人的
心里。常天亮一边敲钟,一边报信,马鹞子带着被国民政府重新武装的自卫队走到
了哪里他都一清二楚。刚刚将墙上的圣母马利亚像擦拭于净,人喊马嘶的自卫队就
将他们撵了出来。隔了几天,气势汹汹的马鹞子换上一副面孔亲自上门来请,说只
要梅外婆和雪柠愿意,随时可以去小教堂里擦她们想擦的,洗她们想洗的,就连大
钟也可按自己的心愿,敲慢敲快敲重敲轻敲多敲少都行。马鹞子真的没有阻拦,梅
外婆和雪柠每隔七天就要进去对着墙上的雕像默默地说些心里想说的话。
一场与众不同的清洁,结局却是极其肮脏。
等到长在水边的枫树红了,该回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自卫队的哨兵突然拦
住梅外婆和雪柠,不再允许她们随便进出小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