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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杜鹃花占据春天(第1页)

她在生命最低潮的时节遇见他。

母亲走后不久,夏天也进入尾声。七〇年代中期,她踏进杜鹃花城,少了新鲜人的喜悦,多了一份超龄的沉重,好像拖着脚镣走路。每天早上醒来,渴望离开没了母亲做早餐飘来荷包蛋焦香的家,到了黄昏,又渴望早点回家,说不定母亲正好推门出来证明一切都是恶作剧。

淡淡三月天,那命定的一天终于来了,她必须遇见他。

她走出文学院,正在回家与总图书馆之间犹豫不决。不管去哪里,都得先填饱肚子,又犹豫起来:去舟山路侨光堂边吃傻瓜面配卤味好呢?还是校门口附近的小笼包顺便去“博士书店”瞧瞧?那排两层楼违章建筑听说快拆了。早年来台的几个军人退伍后向“瑠公圳委员会”承租,搭起陋屋做小本生意,日久,书店、小吃店、钟表店自成生态。她虽觉得一排乱糟糟的店不甚美观,但食物倒是可口的。现实的便利性重要还是校园景观的完整性重要?

正迈开步一面自问神游之间,一台脚踏车匆匆掠过,忽听得一声尖叫,脚踏车竟然诡异地解体了,前轮滚出去,后座的纸箱掉了,沿路掉东西,一圈胶带滚到她面前,真个是天女散花。

是班上一位笑嘻嘻的女同学,南部来的,黝黑且能干,若把文学院边的闲杂空地交给她,必能种出稻米。今晚有社团活动,载着物品文具赶着去布置。她帮忙捡拾,只见女同学拾起一包王子面拍拍灰尘说:“好家在,晚餐还在。”她心头抽了一下,颇为刚才设想小笼包、傻瓜面配卤味如此丰盛的晚餐而自觉惭愧:人家用一包泡面打发一餐却这么有活力,自己不必节衣缩食却像个泄气皮球。她一衡量,眼前这人是好人,那车是不知从哪里接收的破车已不堪用,箱子太重太大,反正没事,不如帮她抬去活动中心。既然到了,上楼去看看。时间还早,社办没人。

是标榜培养多方才能的综合性社团,墙上贴着各种励志标语真让她惊吓,她本就不是积极进取、开朗乐观之人,这类标语像教官持扩音喇叭对她精神喊话,还没坐定,她就想逃了。

没机会逃。女同学积极推荐这社团如何有活力,常常举办研习及服务活动,学长学姐如何亲切,跟学弟学妹像家人一样。她是带壳动物,不容易敞开心怀融入人群,但面对热心同学的推介,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像家人一样”这话敲开一丝缝隙,那时她对“家人”这两字很敏感,若有人愿意像家人一样对她,外壳或许就溶了。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喧哗,她不禁抬头望向门口,迎面闪来一条高瘦身影,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正好也看着她。

“学长!”女同学喊。

他还没来得及搭腔,背后倏地窜出另一个男的,一只大手勒住他的脖子,这被勒的人冷不防遭此一顿,整个身体往前踉跄几步,撞歪桌子,差一点跌到她身上。她站起,往旁边躲,惊叫一声。

“什么妖风把你吹来?”勒人的说。

来的这两人是学长,今晚特来探望学弟学妹。她见他抚着颈子,丝毫不生气那同他胡闹的人。原来两人曾是社团干部,一个持续关注社团发展、与学弟学妹互动频繁,另一个鲜少出现,今天忽然现身,那很久没见到他的人一兴奋,竟像狗一样扑了上来。

“不像话,吓坏学妹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扶正眼镜说。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

确实像家人一样,兄弟见面先打一架。她在心里自忖,颇觉好笑又有趣。但她惊叫的原因倒不为他二人的出场方式,而是那包掉落在地,结结实实被踩住发出脆碎声的王子面。

“唉,你的王子,命运多舛!”她对女同学说,笑了出来。

“那个字念‘喘’啊!我今天终于知道。”

“要不然,怎么念?”她问。

“我们念医学、理工的比较没学问,连‘坎坷’都很少用,不会用到多……多什么?”

“喘!”她说,原要收起的笑容又绽了。

一阵哄笑,那包窸窣作响的泡面变成新奇的玩具。

是一棵有小男童藏在里面的树,她想。

当他得知这包面是学妹的晚餐,又是一叠声对不起,出手捶了那个勒喉学长:“你看你自己吃得这么肥,害学妹饿肚子了!”说毕,两人又推拉往走廊去了。

陆续有人进来,分头整顿,立刻变成要开重要会议的处所。她原想走,奇怪的是,也不真的想走,像一只鸥鸟停在岸边,看船只往左往右好不忙碌,一振翅,自己竟也栖在船头上成为忙碌的一部分。女同学向社员介绍她,几句话招呼下来,彼此不能说不认识,以后在校园碰到,不再是陌生人。

他们谈论正事,她沾不上边,遂移到门边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见置物柜上有几本书,她知道是他的,除了原文书还有一本《人生之体验》。

从高中起,她对别人在看什么书很好奇。他们这一代对知识有一股焦虑感,生怕自己漏掉重要书籍,错过思想列车,变成只能在荒野上拔野菜果腹,成天吓麻雀、打水漂儿,毫无淑世理想的懒人。犹记得上学期开学不久,班上一位男同学送她一本书,简单的打字影印装订,书名《老子浅释》,说是摆脱了大学联考,暑假期间整理几年来读《老子》之心得,印了十几本,给自己留个记录,不揣简陋请同学指正。她见封面上果然印着他的名字,思忖“几年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两个“他”:一个灯下苦读以跻进录取率不到三成的大学窄门、再钻入连三民主义都背得滚瓜烂熟不失分才钻得进的杜鹃花城,另一个穿梭时空陪老子过函谷关,他倒骑青牛正是为了给这后生小子解疑释义?再不久,她在图书馆听到两个男生互问最近读什么书。一个说兼了两个家教,都荒废了,另一个提到“存在主义”思潮,引萨特“存在先于本质”论点,旁及齐克果,侃侃而谈,语调奋然,说读了引发“灵魂的巨大悸动”,她听得肃然起敬,更为自己的贫乏感到惭愧。对他们这一代而言,灵魂悸动非同小可,是构成私奔或搞革命的先决条件。

唐君毅《人生之体验》,一翻开,蝴蝶页上写着名字、购自某书局、日期,笔力遒健地引了陆象山的一首诗自我惕厉。她自忖,这男生的字真漂亮,一定练过书法。

作者自言,此书原名古庙中一夜之所思。乃差旅中夜宿古庙,寝于一小神殿,当夜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她读这几行,仿佛亦置身古庙,心湖起了涟漪,不自觉往下读:“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

“无可告语”四字,如柳条拂面,直指她内心的伤怀:人生于她虽未正式开展,然种种苦涩、哀思滋味,时而啃噬内心,亦常有无可告语之感。自从母亲离去,原本还算和乐的四口之家竟四分而裂:姐姐于南部求学年节才返,父亲不知是公务果真繁重还是刻意在外流连酬酢,习于夜归。她常觉得自己走错了童话故事——原本读的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宫廷舞会情节,放下书去了厕所,回来一看,变成狼嗥声四起,独自在暗夜森林迷走的小童。那关键的一页被撕走,回不去了。有时,她一个人在家,特别感到暗夜沉重,把所有的灯打开,但室内安静得像海底沉船,永远暗下去了。

……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之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每个人顶立于天地间,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是独一无二,则皆是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

她被这几句话吸引,反复咀嚼,豁然有所领略,原先心内的苦涩更苦了一层,但苦到临界点倒也有转淡的现象。埋在内心深处被遗弃的郁郁之感,虽未能刨土挖出,然稍有松动。既然,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寂寞的存在,也就不存在谁把谁抛弃的问题。家庭四裂是表象,她以全然的自我感受诠释这表象做成被弃的定论。然而,弃她的是谁?母亲吗?父亲吗?亲姐姐吗?殊不知,从他人感受出发,同样也能得出被弃的结论,譬如,若姐姐有此感受,弃她的是谁?她能说弃她的是父亲、母亲、亲妹妹吗?同理,父亲能归之于被妻子及两个女儿联手遗弃吗?若不能,这被弃的、孤单的感觉,虽然深刻得像一层皮上的皮、肉里的肉、骨中的骨,却是不正确的,应该奋力摒弃的。

她依附书中文意而行,霎时之间灵思纷陈,颇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之感,一时悲从中来——这悲,不是悲叹自身遭遇,而是悲芸芸众生无一不是绝对孤独寂寞地面对生之惊涛死之骇浪。

正当眼光随着书页落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一段时,他却进来了。

手上提袋里有半条吐司两包王子面,他不动声色地挂在女同学椅子上。她看在眼里,心动了一下。转身到她这边来取书,她赶紧合上还给他,低声说:“对不起,偷看你的书,好多地方你画了线还做眉批!”

“值得读。”他露出诚挚的表情,带着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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