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吐露芬芳的院子把长信读完,读得忘我,回神来竟不知自己正要出门还是进门。
日光如此柔美,宛如万千柳条拂绕其身。她读得那么痴迷,凝神屏息,致使时间慢了下来,能目视蓓蕾舒放、青苔移步的那种慢法,是以她能像隐形人借着信纸指引,隐入他写信的时空;站在他身旁,看他将该念的书、该撰写的报告推到一旁,振笔疾书,吐露心声。她能嗅闻渗入字里行间、不止一日的汗味,能洞悉沉浸于惨绿少年回忆的他,因情绪起伏而字迹凌乱,甚至划掉,思索精确陈述的模样,能捕捉他的思维线索,在语义边界,观测任何一只不起眼的飞鸟盘旋空中所暗示的,那说不出口的痛苦原址。
是的,生之苦恼。文字所指涉的从来不只是单一时空与事件,藏在表层枝叶底下的根须,往往是更接近心灵的幽密小径。她不只看到离乡少年奋发飞扬的姿态,更看见风雨暗夜之中被遗忘的抑郁愁容;不只看见胜乎同辈的学思里程,更听见他从案前起身,自问:“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那细微的叹息。
是了,吐露生之苦恼之后,那原本不带感情的、只不过是路人甲乙丙的“我”、“是不是”、“幸福”、“配不配”,忽然聚拢起来,变成具有诱引成分的自怜疑问句。好比两人同坐花园中,一人诉说“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曲折情事,末了,折一枝花儿,赠予另一人,问:“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叫那人收不收花、该怎么想?
当晚入睡前,她看信超过三遍,熟悉他的笔迹:一手酣畅的行书既大器且雅致,写“我”字习惯放大,最后一撇直直划下像行走天涯的人佩戴一把长剑。应该是个企图心强、自律严谨的人。她想。
无论怎么想,有一点很确定,她碰到一个“众里寻他千百度”也不易寻得的才子。她情不自禁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却不知畏惧,因为她知道,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时候,这人会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