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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第1页)

“你手上拿什么?”

等待时,她踅入傅园转一圈又出来,去看传说中好几处两两合抱的大叶雀榕,好事者取了“情人树”或“夫妻树”的雅称。她在地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涩得像历尽沧桑。

她迫不及待告诉群关于大道的发想,越说越热烈,仿佛一篇考据。群满头大汗,自活动中心赶来,完全进不了状况,虚应故事点点头,忍不住回她:“你好严肃喔,好像在做学问。”

她回过神,露了歉意的笑,才发觉杵在校门口真奇怪。两人干脆进傅园,喷水池水声哗哗,池中沉着枫树球果。靠马路那侧树荫下,有几个人正在练唱,中英文歌都有,有一首很耳熟:“数着片片的白云我离开了你,却把寸寸的芳心我留给了你……”大概是社团期末活动要唱的,男女声二部合唱,分外情真意挚,把墙外的车声都唱远了。另一侧,高大的第伦桃树提供凉荫,是说话的好地方。

“这给你。”她自背包取出“莱阳桃酥”,家中常有人送礼,偏偏人丁凄凉,不知如何处理。原先都转送邻居,但父亲认为这会造成对方礼尚往来的困扰且增添不必要的三姑六婆式猜测,只好搁置。她随手带一包,请群不嫌弃帮忙消化。

群露出梨窝浅笑,说太好了,过午未食,刚从福利社买了一颗茶叶蛋,配这桃酥,正好打发。

她看群吃得那么香,忽然觉得有些饿,竟伸手向她要了半块吃起来。奇怪,这桃酥放在家里跟石头一样,到这儿,才真是入口即化的桃酥。

她们聊到期末考,这也是她近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没考好,让她很懊恼,自觉用功不够,浑浑噩噩蹉跎度日,愧对母亲在天之灵。

群说:“要死了,你考不好的话,我们一堆人死定了。”

维之挥了手:“嗳,别提了别提了!”折一叶黄椰子,歪身坐在池边,天光云影都在水面,不知何时掉落的第伦桃果也在里面,以叶拂动池水,见光影变幻。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我要转系。”群说。

“啊,为什么?”她怔住,松了手,那长叶浮在水面,群捡了,牵衣角将它擦干。一叶仍在,像一把柔软的翠剑。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不适合待在文学院,为了前途,我要转到法商学院。”群说,充满力气。

来自南部乡下的她是父母力拼生儿工程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儿,失望的父亲并未依照俗例取名“招弟”,而是在比失望更强烈的情绪下,期盼她能为他终止“一群”女儿的厄运带来“一群”儿子。幸好如此,才不必顶戴“招弟”帽子——她说谈不上不喜欢这名字,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是没机会读书的样子,尤其在诸多日本风如美子、英子的同学中,这名字太像必须常常请假在家背弟弟的人。

果然,在她之后,多了三个弟弟。自此完全确立她在手足排序中处于最不受重视的位置,好似她这小孩存在的意义就是引出弟弟——如同引蛇出洞,既已顺利添弟,算是责任已了,即使半途中她夭折,父母叹气几声也算尽人事了。

然而,上天的棋局难测。在物质匮乏,便当盒被豆腐乳、萝卜干、豆豉炒猪油渣长期占领的成长时期,她竟长得还算健壮,真是一桩悬案,身上那些肌肉到底怎么来的?好似骑车经过镇上小吃摊,一排卤味黑白切,她光用闻的,就能吸入丰富的蛋白质,咽一下口水,获得营养。她也很少生病——不,应该说生病也不太讲,讲了会挨骂。她自行翻抽屉,拿出药务人员寄放在家里的“大药包”,找“消炎解热”、“止咳化痰”之类药效符合病情的药品服用,或是被弟弟传染感冒,偷吃几包他的药,竟然就没事。除此外,她也是手足中最会读书的,“猪不肥,肥到狗”,她母亲叹。前头两个姐姐的课本等于提前替她增加实力,她二姐做不来的功课,她竟能无师自通替她解答。尤其寒暑假,农务家事繁忙,她几乎包办二姐泰半的作业,桌上摊着自己的与二姐的,跳着写,真像正在办公的职员。直到被一个细心的老师抓到笔迹不符害她二姐挨板子,她的家庭代工才中止。

一个天生地养的人好比河里的布袋莲,随波逐流,说不定被一截枯枝、一颗大石挡了,困在一角,后来的漂流物也在这里停下来,渐渐有了沉积的态势,那最前头的布袋莲流不出去,就此花开花落。然而,也有可能被一个庄稼人发现淤积现象,清了枯枝、移了石头,哗然一声,淤积之物被水流冲掉,布袋莲又独自流向远方。

她念的国中那一年出了几个随父母北迁觅职欲北上报考高中的同学,受到鼓舞,她也跃跃欲试。她阿舅在三重扎根多年,有亲戚可以靠,她乐观地觉得自己前途光明。两个姐姐国中毕业后先后进了成衣厂工作,三个弟弟也算大了。这一回,父母没挡她,料想她应该考不上,条件是要她也考师专备着,彼时乡下对会念书女孩子的最佳想象是当会计或是小学老师。

没料到考上前三志愿,学校还为她贴红榜放鞭炮,老师亦登门道贺送她两本字典,这下子父母要挡也挡不住,只得放她走。交代她没事不必常回来,火车票要钱。

布袋莲快乐地航向远方。

住进舅家。三房公寓,她与表弟妹同房,他俩睡上下床铺,她在衣橱窗边地上铺草席安身,习惯了也是能睡的,比在家跟两个姐姐同睡还宽,只是要提防蟑螂、老鼠巡逻。另一间小房间,一半堆杂物另一半摆两张小书桌就满了,她连走进去都嫌挤,别说坐下来把书打开。她只能坐矮凳在客厅茶几前写功课,但阿舅干了一天粗活要看电视,喜欢把脚搁茶几上,她就移到饭桌——那张归阿妗管辖的圆形饭桌半壁堆满豆腐乳、酱瓜等家乡带来的渍物,桌面黏腻,两肘搁在上面,有苍蝇停在粘蝇板之感,若非不得已,她避免在此当大苍蝇。

阿妗擅长拓展不擅整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管理者,但她服膺老子“无为而治”理家大法,让一切对象自由摊放,小公寓住一家四口本就挤,来了她这个移动大物更显得窘迫。她很快从指桑骂槐的言语中读懂自己是个入侵者。只是忘了关灯,阿妗以罕见的口吻斥责表弟:“知道吃,也要知道做啊!”即使是笨拙的槐树,听多了也知道在骂谁,而那两棵轮流当“骂引子”的桑树也很快归出结论:槐树来了之后害他们常挨骂,这槐树乃绊脚石、害人精,瞪她。瞪之犹不足,剧情加重,这两姐弟原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某回吵得凶了,她介入调停,是做弟弟的错,她说了他几句,这家伙像一团火端起桌上没吃完的半碗豆花泼她一身,奉送一句:“你回去啦!”

她忍不住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掉泪,所幸夜色够深、路灯够少、行人够稀,允许她可以畅快哭一大段路。她依稀记得自己过了桥,一副要走回乡下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后头的车灯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继续走,影子也继续走,越来越大……她才看到茫茫人海中,原来自己是这么孤立。猛地一回神,街景陌生,迷路了,要回还是不回?此时已开学两个多月,理智归位;学校是好学校,功课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她该洗?这问题从未进到她脑海,她当然该做,寄人篱下,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的多余之人不做的话好意思吗?她不只做还做得有模有样,到后来,连阿妗都得问她:“阿群,扳手放在哪里?厕所的灯泡你换了没有?”

最难熬的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正是埋头拼联考、挤大学窄门的重要阶段,班上同学泰半进补习班加强战力,她没钱补习只能靠自己念,向同学借补习班的讲义秘笈及模拟考卷,同学不借,她与对方商量,愿意帮她解题并且切磋作文,如此交换,战力与信心增进不少。她领悟到,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想解决问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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