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晒小房间,那扇门有着病态的呻吟声音,你必须很用力拉几次,在它的呻吟接近尖叫时,才能打开它。
我应该先替你描述褪色的窗帘还是窗外那堆废弃物——三夹板、空垃圾桶、购物篮在西斜阳光中的诡奇色泽?说不定,这些都引不起你的兴趣,对长期被禁锢在落破户般的城市一隅的你而言,甚至连圣坛上的灰尘也引不起你擦拭的兴趣了。
闭上眼,零乱的片段印象、声音、气味以及感觉。当然,不怎么重要,向来不善于将烟火市街上忽生忽灭的人物事件重要化,使之成为生命内里的新兴记忆。我的不为人知的世界,像一座无数房间拼装而成的迷宫,设定了每一个房间的风情、气味、装饰以及语言,不同的人推开不同房间的前门,对话,浏览,然后自由地推开后门出去。我仿佛从半空俯瞰一切活动,保持沉默。
2
巷口那台抓娃娃自动游乐机的配乐干扰我很久了。很难听,吵闹到无法抵抗,可我必须天天听,当有人投下硬币,抓娃娃时。不知有什么方法能让它故障?
午餐时间,与爸在抓娃娃机隔壁的川菜馆吃饭,领取生活费、信及姐姐寄来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领取“多一个弟弟”这个天大的“喜讯”。不重要的“琐事”,可是对方希望你重视,遂用很可笑的言说方法把一件简单的事变成复杂,而且还带了命中注定式的结论:“长得跟你爷爷一个模子!”我必须礼貌地接受,并且用重量级的加强语言表示认同。然后,挤出看起来很自然的笑容,恭喜他“喜获麟儿”。饭后,吃龙潭豆花,又提了一遍“这小家伙不好带,把他……”警觉不该提“妈妈”两字,硬是刹车,来不及了,那句话不接“妈妈”接什么?立刻帮他解围:“他妈妈,不,阿姨一定很辛苦吧。”像心肺复苏术,粗手粗脚的他快把我按死了,我还得睁大眼睛感谢他这么用力。
姐托人带回一包婴儿服,他高兴极了,夸她懂事成熟。何必又拉一个人来做人工呼吸呢?相较之下,我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有空回家看看。”意思是回去看看她与小弟弟。
然后,约了清明扫墓的时间,直接说:“你阿姨坐月子不方便去。”谈不下去了,“山上那房子快修好了,东西先搬上去也可以,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眼下专心学业较重要,别分心,眼光放远一点。有空回家看看。”又说了一遍。
好。分心。回家。
回家,分心。
3
不锈钢电汤匙正在练气功,呼噜呼噜煮水,午后街声温温吞吞偶尔冒一两声噪音。一人份的小套房,有一天当我离开这里而且年纪大到能够反刍记忆时,我会以非常好的心情怀念“小套房时光”——要是东西没这么多,它的格局颇像梵高的房间。记忆的光点将从那条摆满房客臭鞋的走廊开始闪烁,经过四间房间,走到底就是我所在的这扇很难开但房东认为我不够用力的木门。进了门,走四步就可以直接摔到单人床上,床边就是书桌兼餐桌,再来堆垛了十多个箱子,如果地震来了我有可能会被压扁。电锅碗盘、六摞书、衣物、笔记文稿,各式各样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的杂物。我需要至少一个秘书、一个助理,所以在我桌上的三个杯子,一个喝咖啡、一个茶、一个负责白开水,好像分属三个人所有,而我同时扮演他们。桌上摊着两三种同步进行的笔记、文稿、论文、札记,不能不提维他命C、葡萄干、蜜饯、番石榴、橘子、苹果……它们有时发出喵喵的声音请求我吃掉它们,而我吃它们不是因为饿,准确地说,桌子放不下了。唯一可喜的是有一扇生锈的铁窗,可以挂一盆黄金葛,但必须保持警觉,附近餐厅的油烟每天来试探我的鼻子是否健康。
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一张三人份的长桌,我可以把部分厨房、化妆台、书房、文件柜、通讯台、音响、文具部的功能一一上桌,这样比较符合一个脑内常有野鹿抵斗的女子的需求。最好,椅子就是床笫,墨黑,用来替身体染色。
4
雨有气无力地下着,假日,屋子里空空荡荡,把门打开,我坐着。隔壁房间的珍妮弗站在走廊电话机旁讲电话,对她的男朋友抱怨雨天的台北交通。这个加拿大女孩喜欢听芭芭拉·史翠珊唱的Memory,重复再重复,让人错觉唱到第一百遍时,时光会被顽强的意志打败而让往日重现。一小时前她出门,十分钟前回来,喊不到计程车。“上帝不要我去见你!”她非常不开心地对男友说。接着,从灰色风衣口袋取出一罐可乐,她的晚餐。为什么有人爱喝可乐?每次喝可乐,胃就胀,好像有个顽童在我体内吹泡泡,心情不好时,又变成有个哀怨的妇道人家拿我的胃当洗衣盆,一直在打洗衣粉泡泡,洗一家八十口人的衣服似的。我不在意她喝可口可乐,我在意她搬来第一天就拿走我的自由女神马克杯。她不知道那是我的,我也没要回,枉费姐姐大费周章寄来的苦心。我只是推敲她的下意识运动过程,理解她从厨房里众多杯子中取走那个,乃是间接的想家情结作祟。我不忍心拿走她的感觉,哪怕那只是一丝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安慰而已。
她要再去试运气。
“再见。”
“再见,希望你遇到十辆空计程车同时对你微笑。”
"Ihopeso。"她说。
5
梅雨已经来了。经过花店,临时起意买一枝百合送她,等待一起晚餐,彼此喂食一些安慰的语句,像小学生互喂浸过糖汁的蜜李。
两人沿湖畔散步,忽有雨,到小套房来,剥橘子,满室柑橘香气。
她问我压在书桌垫下的那句话什么意思。“艺术是悲哀与苦恼的儿女,悲哀才是冥想的温床。”
毕加索说的,不是我。马拉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世代杂居着西班牙人、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及阿拉伯人。地中海的季节风吹来各国商船,停泊在马拉加。湿润的风诱发想象,各民族文化的新鲜气息像果园里的成熟果子。毕加索诞生于此。我说最近在看画册,这里像囚室,需要跟画家亲近一点,刺激想象力,才不会被丑陋弄瞎眼睛。
她说出心事,神秘的笑一直蓄在那两颗小梨窝里。她烫了头发,变成熟,更像暖烘烘的太阳。有着丽日体质的人,必定有人在灯火辉煌的广场等她。
我的体质不是孤独,是孤绝。孤独放久了,还有点温度,孤绝就只是冷。
送她去坐车。在流浪者麇集的街道,雨暂时收工,我牵着破伞走路,想要散长长的步,拿不定主意往哪里走。躲开一张认识的脸孔,因为不想说话,不想报告现况或打算去哪里之类的话语。我喜欢躲在不易被发觉的角落看陌生人的脸。
这种湿答答的天气是叫人回家的天气,不想回去囚室闻油烟与湿纸箱味道,有痱子粉与奶娃味的地方是别人的家,所以跳上公车去看电影。
深夜,整个城市被雨抢劫,走一段很长的路,叫不到车。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低头行走,随意转入小巷或从死巷退出来,继续倾斜打伞,找另外一条看起来有出口的巷子。
沉默着,像宁死不从的俘虏,在雨夜晃荡。我喜欢这样的行走方式,觉得一口气够长的话,可以走到海底。
好像这个人活着,跟谁都无关。
那么,我是不可能到灯火辉煌的地方等候谁了。荒草没膝的小径比较适合我,白露为霜,且收集霜露,并为一只回飞的孤雁而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