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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火光 第二章 木屋(第1页)

在北朝鲜的一处深山里,半山间有一座木屋。这座木屋被风雨剥蚀得成了灰褐色,就像使用了多年的木船,被搁置在山崖上。现在,彭总就正在这木屋里,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里是一座矿山。陈旧的木屋很像是矿山的办公处所。山下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有二三百户人家的一个村庄,大约是矿工们聚居的地方。由于战事紧迫,工人们已经撤退了,村子里显得十分空荡。从高山顶倾斜而下的高架矿斗缆线,上面挂着好几个运送矿石的吊斗,此刻一个一个地停在半空中。彭总踱着步子,有时在门口停住,望望山下空虚的村庄和空中凝滞不动的吊斗。尽管他一生饱经忧患,在战地看见过无数惨象,但今天看到这些,还是觉得心头沉重。

自从他奉令入京直到今天,才不过十多天的样子,脸上已经明显消瘦。这是由于过度的思考与紧张的活动所致。10月8日--也就是他被任命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当天,他就飞到了沈阳,第二天就召开了高级将领的会议;随后又乘火车赶到了安东,对各作战师的干部,做了动员和部署。11日的晚上,他就飞回了北京,亲自向毛主席作了汇报。12日一早,他连口气也没喘又飞回沈阳,接着又乘火车到了安东。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在江边稍事休息,可是考虑到朝鲜政府希望我迅速出动的要求,为了早一点同金日成首相取得联系,也早一点了解前方的情况,他就在部队出动的前一天--10月18日黄昏出发了。前面由朝鲜外相乘坐的一辆华沙牌小轿车引导着,他同一个秘书和两个警卫员共乘一辆小吉普,后面跟着一辆中卡和一辆卡车,由参谋长带着一部电台和工作人员乘坐。就这样,在暮色苍茫中踏上了朝鲜的土地,沿着山间公路向前驰去。前天上午,赶到了一个僻静的山村,在路边一所农舍里会见了金日成首相。在这次历史性的战友的会见中,他们交谈了当前的战况和作战方针,以及成立联合司令部的问题,以后就转移到这里来了。

在这座小木屋里,他已经整整等了一天。此时,可以说他正经历着一种少有的焦急心情。因为敌人是机械化部队,进展相当迅速,而我各路大军却是徒步行军,前进得相当迟缓。据昨天了解的战况,我军秘密渡江的当天,美第八集团军已经攻占平壤。随后,麦克阿瑟乘坐专机,亲自指挥伞兵部队于平壤以北距中朝边境80英里的肃川、顺川降落,以截击朝鲜人民军的后路。按照预定计划,我军本来企图在龟城、泰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一线构筑防线,阻住敌人,现在看很可能做不到了。另外志愿军的指挥机构和新任命的几个副司令员,正随同部队一起行动,还不知何时来到。还有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也使彭总心中不安,就是那辆携带电台的卡车,掉队了。开始还以为很快会赶上来,谁知过了一天多还渺无踪影。彭总的脸就沉下来了。

现在,这个指挥部的全部人马,就是一个秘书,两个警卫员和一个朝语翻译。为了保密,他们都已换上了朝鲜人民军的军服。警卫员小张正在木屋外的一棵大松树下烧水。新调来的警卫员小崔,是延边朝鲜族的一个青年战士,在旁边帮助他。从沈阳带来的一个很精致的煤油炉子,冒着蓝色的火苗,营营地歌唱着。秘书林青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望望彭总的脸色,心里也不安起来。他长时间地凝望着山谷入口的地方,希望先头部队和载着电台的汽车能够奇迹般地出现。

白铁壶在深秋的寒风中冒着白汽,水开了。小张把祖国带来的饼干,还有特为彭总烤的馒头干拿出来,一而嘟哝着说:“早知道是这环境儿,从沈阳多带点东西来该有多好!”林青怕彭总听见这话,瞪了小张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到木屋的门口说:

“老总,已经九点多了,咱们开饭吧!”

彭总哼了一声,依然继续踱来踱去。

林青见彭总不动,又催了一句,彭总才慢腾腾地走出来,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小张早把他那个使用了多年的旧茶缸刷洗干净,给他泡了一大缸子湖南绿茶。他随意吃了一块馒头干,就不吃了,只是一味地坐在那里喝茶。

这林青很能体察彭总的心理,一看他那两道浓眉几乎挤到一起去了,立刻宽解地说:

“我看电台可能很快就会上来。”

“本来昨天就该赶上来嘛,乱弹琴!”彭总不高兴地说,两个倔犟的嘴角也深深地弯了下来。

“很可能是走错路了;他们没带向导,又不懂话。”

彭总没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喝了几口闷茶,又说:

“给两个团配了汽车,他们也该上来了嘛!”

这时有机群正从西面上空掠过,林青朝上一指说:

“就是有汽车也不行啊。白天不能走,晚上不敢开灯。也许还不如走路快哩!”

这时,金日成首相的指挥部派人送来两大草袋大米和一份特意用汉文书写的敌情通报。林青看着那份通报,不禁眉毛一扬几乎惊叫起来:

“哎呀,怎么到了我们后边去了?”

彭总一向不喜欢有人在指挥部表现出这种神态,他瞪了林青一眼,然后戴上老花眼镜,接过通报看起来。原来各路敌人都已经接近或越过了我们准备修筑防线的地区,尤其是西线东路的伪六师,已经越过熙川、桧木洞,正向楚山前进。他要过林青口袋里装着的那本袖珍地图一看,果然这路敌人已经到了现在指挥位置的右上方了。其他各路敌人也都逐渐逼近。

他再一次地陷到沉思里。过了半晌,他把地图交还林青,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沿着一条山坡小道向上走去。林青一看彭总要上山,知道他心里着急,也不敢多问,就向小张使了个眼色,同小张一起,在后面紧紧跟上。

这时已是秋末冬初,浓艳的秋色已失去了昨日的光泽;加上暗云低垂,西风凄厉,更增添了一片萧森之气。山径上全是一层层的落叶,已由嫣红色变得紫郁郁的。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净,一阵风来,飘飘飒飒,就像急雨一般落到地面。但是,在这暗淡的图画中,仍有一些灌木,密密地长着金灿灿的叶片,十分鲜亮,就像迎春花一般摇曳在秋风里。

彭总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山径上走着。论爬山,在他年轻时那是没有比的;即是现在年已五十有二,这个征战半生的人,仍较常人为快。林青和小张在后面跟着,并不显得多么轻松。

彭总上到山顶,向南一望,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山下自南而北一条公路,断断续续都是逃难的人群。他们大部分是身着白衣的农民,有的牵着耕牛,有的赶着牛车。老老小小,走得十分迟慢。仔细看,也有不少城市打扮的人羼杂其间,很可能是从平壤等大城市撤退下来的。彭总看到这般情景,不由暗暗担心:目标这样大,如果敌机一来可怎么办!……正沉吟间,只听小张喊了一声:“敌机!”彭总举头一望,只见两架野马式战斗机,从山后像贼一般突袭过来。人群顷刻大乱,纷纷向公路两侧奔逃。可是公路上有一个人,好像吓傻了,他左盼右顾,只是站着不动。这时那两架野马式已经对准公路自南而北得意洋洋地扫射起来。公路上卜卜卜卜腾起一溜烟尘,烟尘过后,那个人已经倒伏在公路上了。彭总要过望远镜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一个白发老翁,他们一起倒在黄土公路上,身旁流了一大摊血。

“这些狗娘养的!”彭总把望远镜递给小张,望着远去的敌机狠狠地骂了一句。小张望望彭总,见他的眼睛浮起一层微红,两个嘴角也搭拉下来。再看看望远镜接触眼圈的地方,湿漉漉的,似乎有泪水流过的样子,就掏出手帕来悄悄拭去,没有作声。

彭总转身向北望去,在公路的尽头,依然是连续不断的逃难的人流,连部队的影子也没有。面对着这样紧急的情况,他只好望着连绵的云山兴叹。

“我看老总还是回去吧!”善知人意的林青劝慰地说,“我一再计算,那个配备汽车的先头部队,至迟今晚也就到了。”

彭总依旧望着北方,没有作声。

“要不,这样——”林青笑着说,“首长先回去,我在这里望着;部队一来,我就去报告,也不误事。”

说到这里,彭总才勉强点了点头,缓步向山下走去。

果然,林青的计算不差,黄昏时分,第五军的先头团--邓军的团队已经开到。林青带着邓军来见彭总。邓军听说是去见一位首长,却不料踏进木屋一看,原来是彭总坐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要举起右臂敬礼,肩膀只动了一动,才意识到自己旱已失去了右臂。他似乎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情行了一个立正注目礼,凝望着彭总。

“这是第五军的先头团团长邓军同志,他们的部队已经开到。”林青高兴地介绍说。

“好,请坐,请坐!”

邓军的到来,显然使彭总喜出望外。他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笑容,正要上前与邓军握手,才看出只是一个空空的袖管,就握住他的左手,亲热地说:

“怎么,你这个独臂将军也上阵了?”

邓军像小孩似地羞涩地一笑。

彭总等邓军坐定,见他多少还有些拘谨,就笑着说:

“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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