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知的泽农的青年时代,比哈德良的青年时代要多。
泽农在“深渊”里的沉思部分地是传统上佛教的沉思(水,火,枯骨……)。就泽农的情形而言,炼金术思想中“赫拉克利特式的”大胆开辟了通往这些不同的形而上学和心理学的道路。严格说来,我本来可以让泽农重新创造这样的形而上学和心理学,正如帕斯卡从某些前提出发,重新创造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然而这样的做法对一部小说而言过于漫长,还会进一步提升我已经赋予泽农的不同凡响的思考能力。我宁愿设想他接受这种令人赞叹的相互渗透,实际上,在两个相互陌生的世界里这种情况几乎总会发生,有赖于一位穆斯林异端分子,而此人对印度教的某些方法有所了解,泽农得以接触到东方世界,就像我让泽农通过被迫改宗的堂·布拉斯了解犹太思想。
泽农时不时会说一些教会人士的玩笑话。
或许这里的主要区别在于时代,部分是真实的,部分也是主观的。无论我们做什么以求更贴近文本(留存到今天的文本相对而言并不多,这一事实也在起作用),我们仍然认为,尤其是仍然感觉到,古代世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广阔,更辉煌,最坏的事情本身也因距离而获得了某种尊严:尽管我们作出一切努力来勾勒真实的人物,我们看到的哈德良仍然如同蒂施拜恩看见的罗马原野里的歌德,他既与正在流逝的当下时刻,也与支撑他却没有束缚他的古老传统和谐一致。
哈德良相信人与人之间有可能进行理性的交流,他相信语言可以转达思想(正因为此我们可以让他几乎以演说的方式讲述自己的一生);泽农知道任何谈话都有误解和谎言,甚至与友善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的谈话也不例外。
卡特琳是一个鲍布。
直到现在,我只读过阿普列乌斯著作的前面五六章,其余部分主要是通过内容概要和评注来了解的,我怀着惊奇和赞叹,在一个英译本里读到第九章中那位祭司的话,他讲述的显然是死亡的过程:“我接近死亡的边缘,踩到了珀耳塞福涅的门槛,我掉头回来,经历了一切狂风暴雨。午夜时分,我看见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芒,我明显地慢慢靠近上面和下面的众神……”这样,濒死的泽农,在只剩下听觉仍然持续片刻之前,最后看见的景象就是太阳在极地夏天的午夜里闪耀。当然,在我的书中,这幅景象是有意为之,因为泽农在瑞典拉普兰地区的旅行是他自己眼里最耳目一新的经历,并且意外地与回忆中一段短暂爱情的“白夜”联系在一起。阿普列乌斯从未看见过午夜的太阳,但我并不因此就对与他的巧合不感兴趣,甚至还更感兴趣。这是死亡,以及战胜死亡的一种原型象征。
约斯·卡塞尔不仅有实际用途;就像科拉斯·吉尔,不管他在人物的生活中能够扮演什么样的肉欲角色,他也回应了某种别的东西,即智力对于普通人的魅力。在层层叠叠的文化之下,对现实的本来面目的兴趣;对简化生活的兴趣。
众所周知,达·芬奇奉行素食主义并对动物世界怀有深厚的温情。人们往往忘记,蒙田也有这种温情,而且用美妙的方式表达过。我研读《悲歌集》时,在多比涅那里也发现很多这样的痕迹。
泽农的热忱可以与乔达诺·布鲁诺的热忱相提并论。但是前者更加干涩。布鲁诺首先是通灵者,是诗人。
从某些角度看,康帕内拉落后于他的时代(也许,他生活在意大利南部的修道院里使然),但从哲学论辩的角度看,他与我想赋予泽农的语气非常接近。然而泽农不可能将他的思想浇铸在任何形式的乌托邦里。
泽农二十岁时拒绝的蒂埃里·卢恩给他的提议,正是康帕内拉差不多二十六岁时所拒绝的,他为此坐了三十一年牢狱:带领一小群人,武装起来进行社会和政治反抗。
布鲁诺和康帕内拉在骨子里是诗人,泽农一点儿也不是。
自杀。泽农自杀,不是出于原则或者由于某种特别的吸引力,而是他被挤压在一个不可接受的妥协和一种毫无意义的痛苦的死亡之间,我们任何人处于他的位置都会像他那样做,比如,K。洛维特的母亲面临被送往达豪的威胁时,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以同样的方式,切开自己的静脉。)哈德良,为防备落入敌人之手,让人在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作了标记,他也会同样做,而且同样“睁开双眼”。
但是,哈德良在临终时刻回顾的是自己作为人的过去,而不是朝向已经将他带走的巨大的声音和光亮。
自杀。泽农,三岛由纪夫,蒙泰朗(1972年9月21日去世,即五天前——我在26日星期二,1972年,写下这些字)。被撕裂的,打开的身体,释放了灵魂。(三岛由纪夫死于1970年11月。他的最后一篇访谈死后发表在《费加罗》上,我记得其中提到了《哈德良回忆录》。)
泽农处于动力论和生机论思想的最边缘,在现代类型的物质主义和机械主义的边缘;我们走完很长一段路之后,回到了非常接近于吉贝尔和帕拉塞尔苏斯的精神概念,我们身后有十八、十九世纪的科学世界,我们与他在这些边缘上相遇。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似乎分割为两部分,他既纵情声色,又深情款款,一方面是酒馆和妓女,另一方面是他对所谓贞洁女人的柔情和热忱——他按照游戏规则(以及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她们是这样的,他属于有教养而又追逐声色的那一类人,这个世界在我们之前一直存在(也许今天仍然存在……)。饥荒期间他给短缺食物的美人送去火腿,这个情节显示他第一次向前迈出一步,超越了唯一的感官享受,唯一的虚荣,以及他所属时代的唯一的理想主义偏见。在一分钟里,他爱的是这位贵妇本人,是她本来的样子。
关于泽农那几段籍籍无名的生活,要说的话还很多:在莱昂,在圣灵桥,在阿维尼翁,在里昂处于多莱和塞尔维之间,在马赛登船前往阿尔及尔之际……又如,1541年回到里昂,在热那亚和博洛尼亚短暂停留,在此我只一笔带过他与洛伦扎齐奥的会面,以及约瑟夫·哈-柯恩和鲁吉耶利的名字。再如另外两段语焉不详的经历,一段在德国,1542年至1551年期间,只出现了他与玛尔塔的偶遇,提到阿莱伊,以及在巴塞尔遇到的麻烦,泽农的这段生活与帕拉塞尔苏斯的经历最为接近,他们都有过金钱上的起起落落,在孤独中默默无闻和几乎处于幻觉状态;然后,逃离因斯布鲁克之后,又来到德国和波兰,从1551年冬一直待到1955年抵达瑞典。小说中没有关于这段时期的任何信息和细节,只提到雷根斯堡的博尼法奇乌斯·卡斯特尔,受雇在波兰国王的军队里担任军医,回忆起沿途看见冻僵的奄奄一息的伤兵(这一段描写我是从一位美国医生的叙述里得到的启发,1944年战场上的惨状纠缠了他整整一生),还有我自己也参加过的克拉科夫的弥撒。
然而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想象这些时期,很想将它们写下来,哪怕让这本书的篇幅多出一百页……但是,那样做会不可补救地伤及不同事实和回忆的重要性级别,我们得到的会是一本平淡无奇的传记,其中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一切都说了。
因斯布鲁克是一段危机时期:自我最后的反弹。在布鲁日,转变差不多完成了。
回答格雷斯翻译《苦炼》时提的一个问题,关于《修道院院长的病》一章中瓦隆卫队的中士(雄鹿客栈)。不可能将这队士兵的头目换成上尉,因为客栈的等级和背景要与《在因斯布鲁克晤谈》形成呼应。中士一词的好处:我们立刻进入了一个平民环境。
从内部和外部看到的人物。
院长一直是从外部看到的。只有他的话语透露出内心世界。
在泽农身上,即便没有任何虚伪的成分,内部和外部仍有巨大差异。《深渊》一章要透露的是人的内心世界。(《夏天的乐趣》一章部分的也是同样的效果。)《在因斯布鲁克晤谈》中,内心通过话语透露出来,然而这样一来,思想即便没有任何约束地表达出来,已经用语言形成了。在另外几章中,思考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时,是一种从行动中诞生的思想,它本身的部分是外在的。在与院长的交谈中,话语本身被置于院长的参照背景上,甚至当泽农与院长意见相左时也是这样,我们只能看到人物的一面,折射角以及与时代形成的入射角。这种情形产生的奇特效果是天才让位于智慧。
细节:虚构那个偷窃膏药的无赖修士,原本只是为了让泽农有理由发火,后来刻画西普里安修士的性格时也用上了。
教会人士。我认为书中一共有五个:康帕努斯,堂·布拉斯·德·维拉,教廷大使,院长,圣巴汶修道院的主教院长。对他们加以区别极其困难,不是指这些人物的性格,他们各自的性格非常鲜明,而是他们的级别,头衔,以及当有人跟他们说话时,他们的应答方式,才不至于让读者一头雾水。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也可以利用这种困难。那些泽农对他们的兴趣相对来说不算持久的人物,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的仅仅是头衔。他经常想到的那些人物有一个名字。为了避免混淆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和雅各比会修道院院长,即堂·布拉斯·德·维拉,后者在小说整个第一部中只有一个头衔,后来才有了名字。但是这个细节也意味着泽农想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关于书中几个女人的名字,也是同样的考虑。匈牙利女人和瓦朗斯姑娘没有名字,因为她们在人物的记忆中没有扮演任何角色,而且更多由于时代而非性格的原因,泽农在一定程度上拒绝区分女人的个性特征。尽管弗罗索夫人在泽农眼里有鲜明的个性,但是她也没有名字,部分原因是对他而言,她首先是一位贵族夫人。
也许是在与女性人物的关系上,他最难完全忠实于时代的习俗。可以仿效的例子之一是《丢勒日记》;另一个是蒙田。女人在文艺复兴时期男人的头脑里(除非这个人是柏拉图主义者或者彼特拉克式的文人,或者布朗多姆式的浪荡子,即便这样也还难说),就算不是配角,始终也只扮演一个极其有限的角色。
院长稍稍谈到了自己的妻子,他这样做的时候应该极其迟疑。他为提起这样谦卑的回忆感到难为情。
女佣卡特琳显然与关于童年的叙述中提到的那些女佣相呼应。
然而这些都不应该说出来。泽农本人不会费心去作这些比较。很重要的一个方法是:我们看见一个人物在生活中与一些人交往,但要避免必然让他回忆起同样这些人。这里显然有一种技巧,可以说是一个窍门,用来表现人物的不同侧面,呈现任何人生都具有的几乎无法穷尽的丰富性。然而也有一种内在的真实:记忆会在有意无意间有所遗漏,扔掉那些不是最根本的东西。无论维维安还是雅奈特·弗贡尼埃,都不应该再次提起她们的名字。
在技巧上无法做到充分描写与一个人物对应的所有人,然而这是任何人生的一个重要特征。因此我去掉了穆斯塔法这个人物,因为我们一下子又会回到与埃里克王子相关的那些段落同样的节奏。
细节的虚构。圣血节的仪式行列:这个细节只是为了说明在酒馆里吃饭的人为何要靠窗坐(塞维利亚回忆的影响);但是这次游行发生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之后,这件事最终决定了小说结尾的进程。
另一方面,这个细节引出了瓦隆卫队士兵充当人墙的细节,还有院长步行走完仪式行列后感到疲惫的细节。最后,在此提到的圣血成为某种象征,象征流淌的鲜血。
描绘深渊里的焦虑异乎寻常地困难,这种焦虑不是情感上的,而是形而上学的。大部分读者也许以为这里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然而,这也是部分地发生在帕斯卡身上的情况,大部分读者关注的是感情充沛的《耶稣的秘密》,或者是迎合他们好争辩精神的说理部分。但是人们谈起帕斯卡的“深渊”时,仿佛他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几乎从未有人触及主旨。
另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表现内心的眼光而不是理智的观念,读者不要以为这是倒退而不是进步,尤其在法国,理智的观念高高在上,排斥几乎任何其他形式的思想。内心的眼光是缓慢的,几乎静止不动的,它会令有些人感到扫兴,这些人以为智力是某种快速的东西,甚至不惜以肤浅为代价。只有纪德,在《人间食粮》里触及到了某种非常深刻的东西,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许他自己以为只是一个悖论:“智者是无缘无故感动的人。”要有勇气描绘一个沉浸于凝视微不足道事物的人物,这种凝视是神圣的,令人筋疲力尽;描绘一个人的头脑多么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察觉到事物的奇异之处。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于1987年12月17日在美国缅因州荒山岛去世。?加拿大学者,参与整理了尤瑟纳尔的部分遗著。?关于《苦炼》的成书过程,详见本书“作者按语”的开头部分。这里要补充的是收入《死神驾辕》的三篇作品后来的变化:第一篇《仿丢勒》是后来的《苦炼》(1968)的雏形;第二篇《仿格里科》稍加改动后成为《安娜,姐姐……》(1981);第三篇题为《仿伦勃朗》,作者后来几乎全部重写,仅保留了原来人物的名字和某些情节,成为《默默无闻的人》(1982)以及《一个美好的早晨》(1982)。?《默默无闻的人》的主人公。?原文为拉丁文。?《安娜,姐姐……》的女主人公。?布鲁日的一处名胜,原为贵族府邸,今为博物馆。?曼特罗(mantra)是一个梵语词,意为“真言,咒语”。?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参见本书第一章末尾。?原文为拉丁文,参见本书最后一章开头部分。?《死神驾辕》里的人物,多年后成为《默默无闻的人》(1982)的主人公。——原注?尤瑟纳尔在美国缅因州荒山岛上的住所。?摩尔(Mohr)这个名字与法语里“死亡”(mort)一词谐音。?指格雷斯·弗里克(GraceFrick,1903-1979),她是尤瑟纳尔的伴侣和主要的英译者。?苏尔维琪是易卜生的诗剧《皮尔·金特》中的人物,她耐心等待浪迹天涯的皮尔·金特归来。格里格为这部诗剧谱曲,《苏尔维琪之歌》是这部组曲中最有名的片段之一。?爱德蒙·雅鲁(EdmondJaloux,1878-1949),法国作家,也是上世纪20-40年代有影响的文学批评家。?《阿历克西》是尤瑟纳尔的第一部重要作品,1929年出版。?普罗蒂娜是哈德良的前任图拉真的皇后,与哈德良情谊甚笃。?鲍布(Baubo)是出现在埃莱夫西斯秘仪行列中的淫荡的老妇人。——原注?阿普列乌斯(约124-约170),罗马哲学家,作家,著有多种修辞学和哲学著作,其中以《变形记》(又名《金驴记》)最为著名。?吉贝尔(约721-815),穆斯林炼金术士,原名JabiribnHayyan,吉贝尔(Geber)是他拉丁化后的名字。?但泽农回忆她们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她们的名字(伊洛娜和卡希尔达·佩雷兹),作者也一样。——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