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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1页)

子路在爹的坟上焚烧着孝服,一股风顺着稷甲岭根细溜溜吹过来,火焰苗软软活活地拉长又压扁,呵呵呵地响,像是人笑。他忙把一件孝衫投进去压住了焰,焰几乎要灭了,用柳棍又挑挑,那细溜溜的风又吹过来,腾起的焰苗再一次呵呵呵地笑。暮色里,空旷的稷甲岭根,火的笑声使子路陡然有了恐惧,定睛看着坟头,低声说:“爹,爹,是你在笑吗?你真三周年一过就在那边要做官了吗?你要真是做官,火再笑一笑。”子路是信着这些怪事的,他是真信。小小的时候,扁枝柏树旁边还有一棵白皮松的,那一年白皮松上吊死了海根的媳妇,子路总能看见一个长舌头的女人就在树桠上,结果不久,白皮松上又上吊死了迷胡叔的媳妇,后来又又上吊死了宽路的娘,村人才把白皮松连根刨了。爹病了的那个春天,子路回来看望,爹在炕上躺着,他就坐在炕沿,但他却看见了另一个爹在堂屋走来走去,还逗着那只黑猫玩哩。他知道爹灵魂出窍了,在世的日子不久远了,果然爹很快去世了,爹死的当天,那只黑猫也无缘无故地死了。现在,子路企求着火焰再笑而验证爹是不是真要做官,火却再没有笑,子路在心里想:爹是不会去做官的,三周年已过,以爹在阳间的德性,他会升化为神祇的。子路是研究古汉语的,他太懂得中国的神秘文化,知道神祇并非高居天上地下,它们是混迹于人间万物,随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演进由原来的形态逐渐变成妙相庄严的,——人有多么文明,神有多么文明,人有什么祈求,神有什么法力。在这高老庄的夜晚,爹会以什么面目出现与他相会呢?子路听见了坟后崖崩的乱石堆中有了一声尖锐的鸟叫,他立即磕下了头,脑额贴着冰凉的黄土,在默默地祷告着爹,能保佑年迈的母亲心慌病早愈,保佑残疾的儿子得以康复,保佑菊娃和西夏都好,她们都好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潜心地去做自己学问了!祷告完毕,子路又望了望那乱石堆,鸟再没有鸣叫,面前的火光熄灭,那一堆红色的灰烬慢慢变白,变黑。

从坟上往回走,走过了那长长的坡道,上到了源上,那里有一条冬灌的水渠,渠里现在没水,再过去就是通往镇街的官路了。子路想大便,就蹲在渠里,脑袋露出渠沿,看迷迷丽丽的月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水一样地漫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在沓沓沓地奔跑,子路还以为是谁向水渠这边来的,害怕猛地被人发现他而惊吓,就把头缩下去,但奔跑声由东而西,抬头看时,是三个人兔子一样顺着官路跑,而同时后边撵上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扑过去将那三人压倒了,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声。那三人喊叫着,立即有低粗的声音说:“喊?敢喊就往死里打!”喊叫声没有了,却听见说:“爷,爷,我叫你们爷哩,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爷!爷!”回答的是:“爷告诉你们,爷是高老庄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打你们吧?不知道?爷再告诉你们,再到这里来卖木头,来一个打一个!”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打。子路看不清打人的人是谁,耽怕出了人命,咳嗽了一声,提了裤子站起来,问:“谁?”那边有五人拔腿跑去,子路似乎看见一个是蔡老黑,一个是鹿茂,另三个没有看清。子路才要过去问问被打的人,那挨打的人也爬起来跑了,子路站在那里想了想,想起这一定与中午吃饭时白云寨卖木头的事有关系了。回到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了,西夏正在卧屋里洗下身,他便脱衣上炕,想要说说坟头的火笑和打人的事,话到口边了,却咽了口唾沫没有说。

西夏洗好了,让子路也洗洗,子路说困,不洗了,西夏说你一回来卫生都不讲了?子路说我还想把刷牙的瞎毛病改了哩,还故意努了一个屁。西夏说真是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完完全全还原成一头猪了。子路也不恼,偏呼噜噜起了酣声。

斗嘴是斗嘴,西夏过来还是揭了被子,扯了子路耳朵下来洗,子路只好洗了,钻进被窝又睡。西夏却要那个,子路又是个不,西夏就翻上来说:“你寻我的时候我愿意不愿意你都要的,我寻着你了,你却拿大,今黑儿我偏要哩!”子路说:“你瞧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成空皮皮了。”西夏说:“你不是夸你四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热情,二十岁的功能吗?”就尽力逗弄,过一会儿,子路竟把西夏又折腾得没完没了,西夏就说:“幸福不?”子路说:“幸福!”西夏说:“你以为我是叫你给我服务吗,性爱是愈是别人幸福,自己也愈幸福,什么献出都使自己贫,只有献出爱情才富有!”子路说:“我没这么多的哲学!”咬牙切齿地用劲,西夏咬了被角只是哼哼,待磨坊那儿有猫大声叫春后,也趁机取了被角,最后就浑身痉挛如受伤的虫子。事毕,西夏说:“我知道你今日为啥不要哩!”子路不言语,西夏说:“你心里想菊娃哩,干开了,你又把我当菊娃哩,你说是不是?”子路一把把她掀个过儿,双手从后腰搂了,说:“睡吧睡吧,自己吃饱了还弹嫌哩!”

第二日,一家人早早起来清扫了院落,子路要西夏帮他抬了半桶生尿泼到自留地去。走到村外的一处土楞下,西夏给子路讲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条黄褐色的蛇顺着炕角的胡基往上爬,后来就钻进炕上的被窝里,她好像是没有害怕,心里想,你不惹它,它也是不咬你的,就弓起腰来让蛇从身下爬过去了,问子路这梦好不好?子路说:你是不是想生个孩子呢?西夏说,我想生哩,原本是三四年里不准备怀孕,如今回到高老庄了,不知怎么就想有个孩子,这或许与见到石头有关,但和梦见蛇有什么联系?子路说当然有联系,这属于神秘解梦法问题。—但知酒中趣,不与醒者传——子路不肯说。西夏说:“你不说,我也不给你说,”子路说:“你说什么呀?”西夏说:“昨天你正忙着,镇邮局送来一份电报,是你们学校通知说另一个大学要聘你当名誉教授哩!”子路立即眼里放光,说:“是吗,这么大的事不及时告诉我?是哪个大学?”西夏说:“阳谷县大学。”子路疑惑:阳谷县大学?蓦地醒悟阳谷县是武大郎的家乡,就哈哈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有才气!”一收脸上的笑,说:“你捉弄我哩,我现在给你宣布,如果你不嫌臭,你就呆在这儿给我放哨,如果嫌臭,你可以站到背风处,我要大便呀!”西夏就嗷嗷嗷边叫边走,蹴到远处一片野枣刺丛前,看起斜立在那里的一块碑子了。碑圆首,高一米二三,是明万历十七年县通判张约为“高志孝五世一堂”所刻,上书:

大明万历十七年丁丑仲春,余至高老庄。义民高武元一户八十二丁口,五世同居共一炊烟,男耕妇织循循如也,心窃喜之。及询其家世则武元之祖高志孝,年九十二岁。上事祖父,下抱孙儿,亲见七代,五世同堂,因乡民朴诚,不肯请族自炫。然则高氏世为善士也,武元之能率其家也,遵乃祖也。使其子若弟一能如武元之遵乃祖者,传为家法则源远流长,崛起有不可限量者,岂仅称一乡善士已哉。夫妻扬忠厚以励风俗,司牧者之事也。勒碑以志厥前,亦以望厥后云。

西夏觉得有趣,高声问子路:“哎,高志孝是你祖上什么人?”子路那边没有回声,她又说:“一代不如一代了,祖上五世同居共一炊烟,你和庆来狗锁晨堂一个爷爷的倒七扭八地不和!”子路还是没有回声,西夏就绕到碑后,要看看背面还刻字了没有。

西夏刚刚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见了就在面前一米处,一条巨大的黄褐色的蛇盘了筛子大一盘,而蛇盘之上竟也有一条小蛇,小蛇爬来绕去,蛇盘始终纹丝不动。西夏啊了一声,简直要昏厥过去,再也没高声问这碑子怎么栽在这儿,只拿眼盯着蛇的动静。但盘蛇的头扬起来,黑里发红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却慢慢地绽开来,随着那野枣刺丛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随而逝。西夏受这一惊,已扑塌在地上,脑子里方隐约想起昨夜的梦。昨夜梦里有蛇,今早就见到真蛇,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她是从来没有过梦与现实吻合的经历,回到高老庄竟有了这奇怪事,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吗?西夏于是害怕起来,站起来站到野枣刺丛的对面去,看见了刺丛下面是个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钻进了土坎下的一条裂缝里,细细的尾巴绕了一下,几根枯草的茎在摇曳着,似乎发出铮儿的铜音。西夏走过来,叫嚷着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却光了半个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粪,西夏叫道:“你这在干啥?你把屎拉在桶里?!”子路已提了裤子,说:“拉到桶里和尿一块泼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说:“这肮脏不肮脏,瞧把桶沿脏成什么样了?!”子路说:“这有啥,尿桶是大粪世家,它是不计较卫生不卫生的!我总不能拉到地上让别人捡拾了去?小时候,我们在野外拉了粪,又不愿让人捡拾去,就拿石头要砸溅了的……”子路还要正经地说下去,西夏说:“那是你小时候,你现在呢,你现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来地地道道成了个农民了嘛!”子路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羞红,嚅嚅道:“……入乡随俗……我原本就是农民么……你嫌了,我独自提了去自留地。”自个儿斜着腰提桶去了。待泼了屎尿提着空桶回来,来正挑着一对笼子,手里拿着一把小锨从地头过来,问:“子路,这么早的干啥去了?”子路说:“你拾粪的?我去自留地泼泼生尿。”来正说:“你怎么也干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说:“来正你说胡话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干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还悠哉着捡拾粪呢!”一句话说得来正不好意思,说:“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么帮他?晨堂毛病多,自个儿没钱又爱赌又爱那个,死猫烂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说:“你见着抓的人?”来正说:“我刚才碰着秃子叔了,秃子叔说的。”子路说:“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儿有精神又去折腾,是不是派出所里的谁个请他去办个事儿的吧。”说罢,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过去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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